横竖横

红茶要配白兰地

【TSN】供认不讳


*FBI AU

*DE/ME/🐴🥚掰头

  

00.

  

  “据悉,阴影笼罩全国十八个月之久的义警杀手身份已被警方锁定。知名魔术师J·丹尼尔·阿特拉斯作为唯一嫌疑人,昨日于住所被逮捕。目前尚无决定性证据流出,但如果罪名成立,阿特拉斯将面临最多八项一级谋杀指控。更多详情,本台将为您持续跟进报道。”

  

       ……


  “欢迎收看艾伦脱口秀,让我们欢迎本期嘉宾!Wow,我知道你们最想听到什么,本周的弗吉尼亚,谁还想谈论J·丹尼尔·阿特拉斯以外的话题?那么,劳伦斯小姐,我听说你成为歌手之前一度是爱神的狂热粉丝,能谈谈你对案件的看法吗?”

  

  “当然!十五年前四骑士劫盗巴黎银行的那一场秀,我就在现场,从那之后就疯狂地迷上丹尼了。真是个奇妙的巧合,他就像一个……现代侠盗,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少首歌是为他而写。他宣布隐退的时候,我趴在床上哭了三天,宁可他就此默默消失,让我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为我们演出,也好过这样断绝了粉丝的念头呢。原谅我,当时我还只是个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小姑娘。”

  

  “哇哦,现如今爱神以这样的方式重回公众视线,你想必很失望吧?摄影,来个特写,看看劳伦斯小姐有没有再次趴在床上哭过。”

  

  “不,哈哈,完全不。事实上我一直有种预感,如果有谁会奋不顾身地为人们做这种事,那这个人一定是丹尼。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很高兴,就好像……是他始终在默默保护着我们,用他自己一贯的方式。就好像他从未离开。唯一让我困惑的事,就是FBI凭什么逮捕他?就因为他无偿干了他们的活儿,还比他们更加出色吗?那很抱歉,我认为他继续待在外面会更让我有安全感。”

  

  “真是大胆发言,就像你的歌词。这可是对现行法律和程序正义的公开挑战。”

  

  “我不在乎。我是说,如果法律真的那么完美,为什么那些人还会逍遥法外?为什么丹尼会被置于这样一个两难境地?”

  

  “我想和你想法一致的人不在少数,让我们来看看社交网络上的辩论吧!”


      ……


  #J·丹尼尔·阿特拉斯的最后致意——用魔术来制裁!

  

  #爱神的勋章:强奸、杀妻、家暴、连环凶杀,起底“受害人”们的累累罪行

  

  #天使还是恶魔?双面塔罗,你会翻开哪一面?

  

  #联名请愿活动:假如你也是陪审团一员

  

  「无罪!」

  

  「当然是无罪,而且我认为世界上没有哪个陪审团会判他有罪。」

  

  「大胆猜想一下,天眼会不会是CIA的编外神秘小组,专干这种脏活啊?只不过这次阿特拉斯失控曝光了而已……」

  

  「哈哈哈哈哈这个脑洞笑死我了,所以此案本质又是FBI在跟CIA对着干?」

  

  「???现在加入天眼还来得及吗?」

  

  「呃,你们真的太偏激了,那些人是有错在先,可也罪不至死啊?清醒一点,杀人是罪,很重的罪!!!」

  

  「法学生也表示震惊,一切法外制裁都只是暴行的幌子。即便受害人有罪,也只有行刑狱警有资格按下电椅的按钮。我以为这是文明社会的通识……」

  

  「无罪无罪无罪!楼上听好,对渣滓太讲人权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最大的问题!我真的烦死理中客法学生,如果学校培养出的立法者都把冷漠当理性,把纵容当人权,也难怪社会会变成这样。刀不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如果我是这些“受害人”的受害人们的家属,我愿意跪下去亲吻阿特拉斯的鞋,我说真的。」

  

  「算我一个,无罪。」

  

  「这话题是着魔了吧?什么义警杀手嗜血魔术师,这些绰号听得我要吐了。永远不要随便神化一个凶手,无论动机是什么,他手上八条人命是真的……」

  

  「目前还是七条吧,说起来,最后那位被绑架的哥们儿到底找到没有?是死是活?知情人士来透个底啊」

  

  「哈哈,没有吧,希望弱智FBI永远找不到那个烂人才好。」


       ……

  

  “六个小时了,你们还没找到人?!”

  

  “是的,主管,我们暂时……”

  

  “你们就是用这种态度来对付他的吗?那么毫无进展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我当初还不如干脆把丹尼尔·他妈的·阿特拉斯招进来当特工算了,这混蛋起码还能替我们挽回点公众形象。见鬼……去撬开他那张该死的嘴!我不管你们用上什么办法,但如果三个小时以后的晚间新闻里还在质疑局里的办事效率,就把你们全组的警徽和配枪都交到我办公室来!”

  

 01.

  

  奇思曼揉着嗡嗡作痛的耳骨把手机扔在桌上,无须转达就收获了全组探员的同情目光,那直透出来的嗓门实在响遏云霄。要知道,能从那位永远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的大人物嘴里同时听见“他妈的”、“混蛋”和“见鬼”,局里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当然,到最后所有压力都压在一线探员肩上。

  

  咖啡、福特和快餐连轴转,自从案子被联系起来定义为连环凶杀,FBI从各州警局处接手,他们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休过假。结果呢,人是抓到了,却几乎是自投罗网,给探员带来的恼怒和挫败感远比成就感多。事情还没完,这自大狂附赠了一个大难题:他声称绑架了最后一名受害人,至今无法从他口中套出半点地址信息来,是死是活两眼一抹黑。舆论快把整个联邦调查局给生吞了。

  

  “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控制狂,这么做只是为了嘲讽警方的无能,很可能到最后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具干尸,”艾瑞卡耸耸肩,连续加班让这位棕发美人熬出了两个可观的黑眼圈,“三个小时,我们七个月的努力就得断送在这该死的三个小时上吗?我真希望拜伦能问出点什么。哦,拜伦——”

  

  大个儿白种小伙子从审讯室里跌跌撞撞地出来,很不幸沦为组里第四位惨遭戏弄的探员:他的双手被丹尼尔用他的警用手铐铐了起来,圣母在上,谁都不知道这个魔术师是怎么做到的。

  

  “比我强,还能自己冲出来。谁还记得,第一轮审讯的时候他用我的鞋带把我绑在椅子腿上动弹不得来着。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规定探员穿皮鞋上班了,”奇思曼眼皮都不抬地把钥匙串扔过去,可怜的年轻人不得不用嘴叼起钥匙一把一把试过去,脸因为恼怒和尴尬涨得紫红。但他那双下撇的蓝眼睛实在太无辜了,再怎么气恼也就是条刚断奶的哈士奇。

  

  “闭嘴,我来,”艾瑞卡长发一甩,咔啦一声把他蛮横地拽过来,丢一把就骂一句,“他拷你的同时把钥匙也摸去了吗?好吧,这把也不行……啧,还是不对,拜伦宝贝,我担心你得一辈子带着自己的手铐了,他是不是用魔法把锁孔也给变了形?”

  

  “注意语言,”奇思曼掀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你可是我们的媒体联络官。”

  

  艾瑞卡翻给他一个干涩的白眼,自从长袖善舞的联络官也在丹尼尔处吃了闭门羹,她就再也懒得舞了,时时刻刻只想拿袖子把他吊起来勒死。

  

  “我真是受够了!”又一把钥匙失败后,她手上崩溃地失了力道,“你知道吗?就在我不吃不喝不睡美容觉跟他耗着的时候,我妈妈居然要求我教她如何注册一个新的Facebook账号,好上去为了丹尼尔而跟网友吵架!他现在是所有人心中的英雄!我不得不提醒她,你好妈咪,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女儿在为FBI工作吗?”

  

  拜伦耸耸肩,好气又好笑:“巧了,新闻出来之后我有个八年没联系过的表妹发来消息,问我能不能请那位美国黑暗队长给她签个名?我却无法告诉她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明白,我们做这些真的有意义吗?为了把丹尼尔·阿特拉斯送上电椅?”

  

  钥匙和锁对上了。金属铐咔嚓打开的同时,艾瑞卡赌气地将钥匙串往桌上重重一撂,后背靠上转椅发出一声几厢叠加起的巨响。

  

  同一秒响起的还有一句轻而锋利的问询。

  

  “丹尼尔·阿特拉斯在你们手里?”

  

  那一口身后飘来的清淡美音太过理所当然,艾瑞卡想都没想就回过去:“是啊,你也知道他?”

  

  开玩笑,现在全美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他。

  

  “不,不熟,”这声音正在迅速闯入,真不敢相信他是在认真回答,“不过我认识他丈夫,爱德华多·萨维林。”

  

  艾瑞卡愕然噤声。

  

  奇思曼终于反应过来,近乎粗鲁地起身把这个帽衫裤衩拖鞋踢踏的卷毛小个子往外推:“wow,老兄,走错部门了,你不能到这儿来……”

  

  “不,我能,”不速之客丝毫不作理会,避开他的动作继续往前走,“背景资料、调查报告和审讯方案,我要你们手头的所有东西。现在。”

  

  奇思曼心头火起,他以为他是谁?

  

  “让我说得清楚些,我是特别探员斯宾·奇思曼,”他发出克制的警告,“这是我的小组、我的案件……”

  

  “不再是了。从现在起,我全权接管这个案子。”

  

  对方冷冷地拍出证件,上面一串醒目的SSA让奇思曼瞬间脸色铁青。马克·扎克伯格,调查支援科,高级特别探员。多个S压死人……

  

  “……我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上级的转交命令,”他咬着牙生硬地加上敬辞,“长官。”

  

  马克给了他一个诧异的眼神:“你想要那个?”

  

  然后掏出手机走到一边,旁若无人地拨通了局长办公室的内线,还打了个“很快回来”的手势。

  

  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拜伦心有余悸:“我刚刚还以为看见了埃德加·胡佛的鬼魂。”

  

  艾瑞卡托腮微笑:“那他还是比胡佛帅多了。”

  

  “何况胡佛三十岁的时候也不至于这么咄咄逼人,”奇思曼吃了瘪,一脸的见鬼,“他妈的爱德华多·萨维林又是谁?”

  

  “'他妈的爱德华多·萨维林',就是和刚刚那位马克·扎克伯格一起建立了调查支援科的奠基人之一,”艾瑞卡眼里开始闪烁出狂热的火花,“他们之所以能屡战屡胜拥有这么高的优先级别,扎克伯格那个大到变态的数据库可立了大功——听说CIA每天都想暗杀他。”

  

  “我听说过他,”拜伦点头,“但为什么从没听人提起过萨维林?”

  

  “殉职了?”奇思曼回忆着那一面挂满遗像的英烈墙。刚进局的时候有前辈告诉他,干这行能青春永驻,因为英年早逝的概率太他妈高了。

  

  “不,他似乎没从实习生转正就离开了。我也不清楚多少内情。我没说过么?就是扎克伯格来斯坦福的宣讲会把我招募进局里的,他那时候真是太酷了,像一个传奇的梦……怎么,你们不知道那个柯克兰传说?”艾瑞卡瞪大眼睛,“天哪,男孩们,你们选择工作前就不会看些明星探员八卦?”

  

  “当然不,我来应聘是因为他们允许我合法开枪,”奇思曼说。

  

  拜伦傻兮兮地笑开:“我嘛,我是为了能和你这样的辣妹共事。”

  

  艾瑞卡笑着让他下地狱:“总之,他们当时都是哈佛的学生,做了个针对全校女生的性骚扰选美网站。本来学校给出的处理是留校察看,但我们现在的局长、当时的行为科学科组长恰好在哈佛巡讲招募,他很想见见这个四小时内搞瘫哈佛内线的混蛋,于是旁听了那场校内质证。你猜怎么?他对扎克伯格说,'如果哈佛把你踢出去,联邦调查局欢迎你。'扎克伯格当场握住了他的手,于是局里就有了第一位肄业SSA,他接手行为科学科进行改组重建时只有十九岁,整个小组的侦破率在他手里呈几何式爆炸增长。他和他室友组成的调查支援科也被称为柯克兰科——如果没有克里斯·休斯的尝试,局里根本不会开始给每个部门配备媒体联络官。我把所有传记里的这一段都翻烂了!酷!”

  

  “哇哦,你听着真像个病态的骨肉皮,”拜伦眼巴巴地耷拉下眼角,念叨原来特工也可以有骨肉皮,为什么我没有?

  

  “嗯哼,一拿到名片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但你看到了,最后是FBI每天在操我,而他看上去根本想不起我是谁。”

  

  “为你感到遗憾,”奇思曼揉了揉鼻梁。

  

  “不不不,亲爱的斯宾,我的意思是说,马克·扎克伯格是个相当得宠的性冷淡工作狂。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为他准备好一切资料然后退居二线。否则就该我为你感到遗憾了,”艾瑞卡笑得优雅狡黠,“顺便一提他提神靠红牛。”

  

  “……”奇思曼一脸欲言又止。

  

  马克很快回来了,带着他没有挂断的手机,局长的声音直接外放出来:“……好吧扎克,我给你两个小时来处理这个烂摊子,要是——”

  

  马克截断他:“你知道我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行。”

  

  奇思曼:“……”

  

  拜伦:“……”

  

  艾瑞卡星星眼。

  

  连局长都笑出了声:“奇思曼,我知道你们在听,其实我们都很想揍他一顿,已经策划了十四年。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混蛋就是能破案。”

  

  马克按掉电话,没什么所谓地看向他们,意思你要的我给了,现在到你了。他的眼神刻板而坦诚,嘴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直线,连奇思曼也不得不承认其中并无挑衅得意之情。拜伦认命地搬起半身高的文件一摞摞放到马克面前,而艾瑞卡捂着脸碎碎念天哪上帝啊我和局长说上话了……

  

  马克看得很专注,阅读速度无愧于他的天才之名。只不过他是个绝对的科技派,对纸质档案颇有微词,边屈指把纸页弹得哗哗响,边伸手截住了助理送往审讯室的汉堡。

  

  挂着实习牌的小姑娘慌得咬了舌头:“长、长官,这这这……是给嫌疑人的食物……”

  

  “不,给他点压力更好,我进去之前不用给他任何吃喝,”马克咬下一大口,毫不在意扯出的酸黄瓜滴落色拉酱粘上页角,“再去买两听红牛来。”

  

  实习生皱着脸跑了。

  

  艾瑞卡闲闲地把一罐备好的红牛塞进他手里,马克侧头看了她一眼:“逮捕到审讯,六个小时,你们就查出这点东西来?”

  

  艾瑞卡一句不客气被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脸色很是精彩。

  

  “天眼留下的线索实在太少了,我恨神秘组织,我恨都市传说!真不明白911之后政府为什么还会允许这种东西存在,”她保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职业微笑,“遗憾的是,我们用你万能的数据库也没查出多少信息来,长官。”

  

  马克不理会她话中的刺,只是摇头:“一直把调查重点放在天眼上?难怪被他拖了这么久。动机呢?接触渠道呢?受害人的背景调查薄得像几张碎叶子,完全没有构建起他们之间的关联,我在外面8306个侦探兴趣论坛上能找到的资料都比你们更完整。”

  

  艾瑞卡辩驳:“可是每个案发现场有他留下的……”

  

  马克好不动容地回斥:“就没有考虑过刻意布置现场误导调查方向的可能吗?像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再筹划一百种前摄手段也是白搭。”

  

  艾瑞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他们的确慌了阵脚,像解不出数学题一头钻进牛角尖的中学生一样忘记了专业素养。

  

  马克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上司。对这姑娘他有点儿印象,当年在斯坦福散场后上来要名片的学生里,她是最干练漂亮的一个。

  

  “抱歉,”他低声说,“这个案子我和你们信息太不对等,算我作弊,不全是你们的问题。”

  

  紧接着他站起身来,开始把白板上贴着的照片和证据都扯下来:“帮我个忙,这些、这些,还有审讯室里面的所有布局全部撤掉,我进去和他聊聊。你们等在这儿,我会把人质的地点带出来。”

  

  艾瑞卡手忙脚乱中猛一抬头:“没问题!我可以作为搭档给你做笔录,我很乐意学习你的经验!”

  

  “不,你在,他什么都不会说,”马克看向那个晦暗的小隔间,其实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什么,他的目光却好像穿透墙面,窥见了丹尼尔·阿特拉斯心中的秘密。

  

  找见它,捉住它,剜掉它。

  

  他在微笑了,扎克伯格式的,冷而兴奋的笑意。

  

  “必须只有我和他。”

  

  他就这么趿着人字拖踢踢踏踏打开了审讯室的门,留下身后忐忑不安的拜伦和彻底投降的艾瑞卡。而奇思曼愤愤不平,把他留下的汉堡纸揉成团直抛入垃圾桶。

  

  “他们凭什么允许他不穿皮鞋?”

  

02.

  

  “黑暗英雄?”

  

  “庭外法官?”

  

  “孤胆骑士?”

  

  每念一个,马克就扔下一张照片在桌上。七个案发现场如同一把同花扑克,在嫌犯和探员之间呈扇面排开。

  

  每个后脑勺都被小口径子弹一枪爆开,干净利落,血浆飞溅。尸体无一例外呈现跪姿,双手反剪绑在身后,第一眼就令人联想到行刑处决一类的字眼。在照片的边缘,一张塔罗牌被扔在受害人的遗体旁,仿佛那颗带走他们生命的子弹是来自命运的裁决。

  

  “鉴定科对比过每一个子弹,都来自同一把手枪,”马克又扔下一份报告,上面附有照片,弹头在射入后打开成完满的五瓣精钢,“眼熟么?美军管这叫熊爪弹,摩萨德给它的代号是樱花,它射入人体后不会穿透离开,而是像倒钩一样牢牢勾住血肉,直至把内脏搅成一团碎糊。这东西已经停产禁用很多年了,囤货的每个佣兵团和组织都有迹可循,其中就包括十五年前主使银行劫盗案的天眼。你们把它改装得更可怕了,你真该看看那些家伙的脑子……你们叫它什么?”

  

  丹尼尔始终垂着眼帘,半晌,吐出一个笑音:“蛇信。”

  

  他的声音湿冷枯哑,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

  

  马克应景地笑了一声,表示他会把这个名称录入数据库。

  

  “蛇信,塔罗,加上受害人手腕上的魔术逃生结,怎么看都像是天眼在昭告天下,宣布为此次连环杀人负责。而你,则是他们最趁手的一把刀。”

  

  “我的荣幸,”丹尼尔夸张地欠了欠身,狼狈至此,举手投足仍旧充满表演欲,“作为民间正义组织的一员,为美国公民处理一些政府顾不上的小臭虫——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马克点头:“大家都很满意。你有没有看Facebook?”

  

  他煞有介事地点开手机,并且道歉说忘了丹尼尔在押期间无法接触网络:“但你一定在前期就关注过自己的评价吧?事实上你的人气因为被捕而达到了顶峰,他们甚至发起了筹款保释的话题:'一想到重刑犯只需要钱和谎言就能获得假释,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想要寻回民众的安全感,就把J·丹尼尔·阿特拉斯还给我们吧!'啧,真了不起,已经收集了两万个签名。”

  

  “承蒙错爱。”

  

  丹尼尔仍是装腔作势,笑得矜贵又随意。只要他愿意,哪里都是他的舞台。

  

  马克也跟着笑,手指打着节拍与他对视,直到任何笑容都无法持续下去。

  

  “够了,”他冷冷喝止。

  

  丹尼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因为他笑得太久,让凝固看起来像一个缓慢的过程,好像两片肌肉吊在半空被逐渐风干的样子,变僵、变硬。

  

  “你把所有人哄得团团转,你的把戏到我这里为止了。”

  

  丹尼尔屏息看向马克,他们有如出一辙的蓝眼睛。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你是个魔术师,最擅长用些花俏的把戏转移观众的注意力,声东击西,然后做你真正要做的。等他们回过神来,看见的就变成了魔法奇迹。就像你常说的那句话,看到的越多,看懂的越少。”

  

  Because more you think you see,the less you see。

  

  丹尼尔皱了皱眉,霜冻般的眼珠陡然一动。

  

  “舆论可以引导,现场可以布置——精心挑选的子弹,故弄玄虚的塔罗,还有多此一举的绳结,都是你的烟雾弹,对不对?你用它们完美地骗过了媒体,甚至蒙蔽了FBI,好像拿一块香喷喷的肉吊在狗鼻子前让它一心追着跑,这样它就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马克的十指在七个死人的照片上来回弹动,像敲键盘一样灵巧而神经质。他将它们反转、推移、挪动,反复排列组合,似乎想要从这些残忍的画面中找出规律。丹尼尔被他手上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也专心盯着照片看起来。

  

  “你也想找出自己的破绽在哪里吗?”马克架起腿向后仰,“现场越是普通,越是难以调查。所以在一桩街头抢劫案里,一个FBI神探未必比经验丰富的当地警官更有用。像你这样精心布置,却总会透露出许多信息。在找出所有误导性的线索后,我想,你竭力想把调查视线移向法外正义,假托组织来淡化个人行为,难道你真正的动机,恰恰是出自私人恩怨?”

  

  丹尼尔松垮着的双手忽然握紧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你的案子也就没有什么特别。我刚进局里,就处理过两起伪装成无动机杀人的案子。1999年,纽约工人詹姆斯·福斯特往软饮料中投毒,导致了六人死亡,被称为可乐杀手。其实他真正想杀的只有最后一个受害人,他的部门经理。你呢?你的终极目标是谁?你处决了七个人,可那都是例行公事,你选用远程射击的凶器,连碰也不想碰到他们……你的目标是失踪的第八个人是吗?我说得对么?!”

  

  马克步步紧逼,丹尼尔却不再说话,他缺少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薄韧的直线。

  

  但马克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了。这么久以来,他是第一个距离真相这么近的人。他打败了偶像丹尼尔,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正在行使米兰达权利的普通公民丹尼尔。马克正在把他的层层面具打碎。

  

  但这还不够。

  

  要实现他夸下的海口,就得把所有的丹尼尔一击粉碎。

  

  最后,拼凑出那个破碎的嫌疑人丹尼尔。

  

  直至供认不讳。

  

03.

  

  “我的律师在路上了吗?”

  

  “你也要来这一套?律师抵达前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我很清楚我的权利。”

  

  “我以为你是不需要律师的类型,你差不多是来自首的。”

  

  “的确不需要。我只是……”丹尼尔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种游刃有余的厌倦,“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了。”

  

  他还不知道害怕。马克不动声色地想。到这个地步,他还以为自己的秘密很安全。换了别人,也许是吧。

  

  “你可以闭嘴,在他到来之前,”马克很欠揍地耸肩,“但你还是得听着,抱歉我是个多话的人。”

  

  他缓缓地、如同从人体中抽离骨骼一般地,从怀中抽出一份崭新的文件,扔在丹尼尔面前。

  

  他有意抽得那么慢,那么犹豫——对方也许正在祈祷他做出错误的判断呢?真可惜,他余光端详着丹尼尔瞬间煞白的脸颊,马克·扎克伯格从不出错。

  

  “我在你十三年前的信用卡账单上找到了房产相关的记录。很巧的是,同期爱德华多·萨维林的社交账号上po出了一串钥匙的照片。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你们用化名在国外注册结婚,我记得当时国内还没有通过相关法案。从照片背景来看……你们定居在迈阿密?”

  

  丹尼尔不可置信地瞠视着他:“你……”

  

  “我知道,我知道,这两件事看起来毫无相关。你们可真低调……要不是我认识华多,我也不会把你和他联系在一块儿。”

  

  这个相当亲密且显然具有某种垄断意味的昵称一下子让丹尼尔的脸色生硬起来。

  

  “当然,他曾是个优秀的公诉人,你们有很大概率会在某件案子上合作过……”他做了个捞取的动作,似乎下意识想要喝口水。但马克事先要求撤走了所有布置,当然也包括对丹尼尔的人道优待。他捞了个空,更焦躁地舔了舔嘴唇。

  

  “得了吧,你在开玩笑吗大明星?你会和只合作过几次的临时同事互起昵称吗?”马克打了个夸张的手势,“哦,我忘了,也许你成名前的确对每个粉丝都这么'亲切',尤其是女性。不过我没有这样的习惯。我和华多……我们的确是处理某个案件时认识的。他需要我提供可靠的证据,我们一块儿熬了好几个晚上。嘿,别瞪我,我可是说相当纯洁、相当兢兢业业的那种……那次他打赢了,大获成功。他对我们部门的评价很高。后来……我又在出差途中遇见了他,他也正在出公差,不过不是同一桩案子。我们恰好住某个中档酒店里,他裹着浴巾邀请我进去坐坐。我就问他,是以私人名义吗?”

  

  丹尼尔动作粗鲁地换了个坐姿,那些薄脆的桌椅都被锁链敲得咣当作响。

  

  “不可能,”他断然拍桌,“他认识了某个有趣的人,一定会告诉我。”

  

  “可是你却不知道我,”马克的表情很是玩味,“如果是可以分享的人,他当然会跟你提起……除非他不想告诉你。”

  

  他的眼睛上下逡巡,寻找丹尼尔行将崩溃的迹象。但对面的男人只是咬紧腮帮,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同样也在窥觅他的破绽。

  

  倘若他们不是这样的身份和立场,抛开此情此景,马克也会欣赏他的坚定和体面。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很难令人心如止水专心工作的同事。好在那天晚上,我也不用再心如止水了。”

  

  停顿。

  

  大面积的停顿。

  

  只有挂壁时钟在刻板地走动。

  

  他就是用这种谈论艳情史的隐秘口吻,谈论着多年以前自己和对面这个男人的丈夫之间的婚外情,平静地,怀念地,迷恋地。

  

  “公差结束后,我们都回到了生活的正轨。但我和他都明白,这种事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他从来不肯脱下婚戒,我知道他有家室,但我不在乎。有种奇妙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我和华多……”

  

  尾音压低、飘散。他的眼神也在这些断续的、含蓄而令人浮想联翩的回忆里放空。那种你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渺远而温柔。

  

  丹尼尔做了个深呼吸。

  

  “你在试图激怒我,”他面无表情道,一贯笃定的笑容倒是消失了,“没有用的,我是二进宫了,知道你们条子这些把戏。我一个字也不信,他绝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

  

  马克前倾身体,他压低眉骨而眼睛向上看过来时显得极具威压,像雪崩来临前一瞬的冷静。

  

  “我都要为你感到遗憾了,”他说,“如果你不信,就不会回我一个字。”

  

  “他不会背叛我。”

  

  说完这句,丹尼尔就抱臂阖上了眼。

  

  马克注意到他的身体偏向一个微妙的角度,仿佛抗拒着正面与自己相对。他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怎样卑鄙的死无对证的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中起了恻隐,拿捏着那张长长的清单,犹豫是否该说下去。

  

  但他职责所在,无可转圜。

  

  “他从十岁赢得国际象棋冠军开始就一直在右手大拇指上带着爷爷送的家族戒指,”马克扬起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的笑容,语速越来越快。热气从唇齿间挑衅地逸出,让人觉得没有温度,“他养过一只斑鹦鹉,因为喂食活虫而没能活过一个礼拜;他腰侧有一颗痣,很小,棕红色的,周围有几点雀斑,像一把巧克力屑;他睡觉喜欢把腿缠在人身上,真的很热,对吧,而且很沉,简直能把人压醒。有一次他告诉我,一直想在腿上纹一个章鱼,因为他喜欢洛夫克拉夫特,可惜家教太严没能成功……”

  

  这些内容马克说得熟极而流,他自信绝不会出错。它们就好像发生在昨晚一样历历在目,余温犹热。

  

  “……”

  

  丹尼尔没有看他,目光黏着在某张照片上,尤其是那个焦红的弹孔处。他用力按上去,好像隔空要把那枚子弹按得更狠、更深。骨感纤冷的双手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一样是神经质的微颤,马克的手是敲键盘的手,他的手却是洗牌飞牌的手。

  

  只有从这一点轻颤里,马克窥见到一场残酷的崩塌。

  

  他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想问有没有,想问为什么。

  

  但他甚至没法去求得一个答案,一个解脱。

  

  去向他心中的圣女,爱德华多·萨维林。

  

  这种动摇是会把人逼疯的。不同的策略,不同的话术,不同的嫌犯有不同的软肋。但结果总是一样,FBI如愿以偿。在许多个相似的房间里,这样的坠落,马克曾见过很多、很多次。

  

  “看来你也都记得,”马克唇角一扬,轻轻巧巧就把他推下去,下面是百丈深渊。

  

  “他的一切都让人难忘,不是吗?”

  

  丹尼尔手背上现出可怕的筋络,铐链咔咔作响,你甚至担心下一秒他会不惜掰断指骨里挣脱它们。但他不会,那些动静正是他竭力克制自己的结果。

  

  “……停下,”他说,近乎恳求的,“别说了。”

  

  打破缄默之后,马克看见属于真实的丹尼尔的一角,从碎裂的面具边缘漏出来。

  

  固守一隅,退无可退。

  

  现在他们是在进行真正的对话了。

  

04.

  

  “你无非想说他不值得。”

  

  “你现在还觉得他值得吗?”

  

  “我不是为了他。”

  

  马克皱眉。他喜欢心理战,喜欢交锋,也喜欢赢,但垂死挣扎在审讯中绝不是值得享受的一环。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正义,”马克冷冷地说,“我会吐的。”

  

  “……我不是为了他,”丹尼尔固执地重复。

  

  马克看着他握到发白的指关节,想起坠崖前死死扒住一块碎石的人。他被一种超出工作范围外的快意席卷了,快意中包含着恶意,对爱德华多,对丹尼尔。

  

  “我们为什么不把话说开?被你找上的受害人个个劣迹斑斑,普通人想要接触到他们的背景信息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我的同事怀疑天眼,认为你单枪匹马无法获取这些资料。但如果你丈夫本身就是一位优秀的公诉人,那就说得通了——你看,他们不是由他经手起诉,就是由他的同事负责。你敢说你不是为他善后?”

  

  “不是,”丹尼尔摊手,回以无赖的微笑。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马克深吸一口气,大半个身体撑在桌上,几乎越过去与他面对面,他的耐心也即将告罄。他们未尝不想咬破对方的喉咙。

  

  “说吧,你怎么搞到他的内网账号的?灌他红酒,让他提前沉睡,然后偷偷按下他的指纹?”

  

  “不是。”

  

  “或者,你佯装好心,劝他把工作上的烦心事都倾诉给你,暗地里却把这些让他烦恼的人名都记上黑名单?”

  

  “不是。”

  

  “哦,我知道了,催眠是吗?你这婊子养的直接催眠了他,让他把心里话吐得一干二净?!”

  

  丹尼尔紧抿的嘴唇间吐出两个字。

  

  “……不是。”

  

  “哈!还是你在肏他的时候占了便宜,逼他违规把密码告诉你,不然你就不让他——”

  

  “跟他没有关系!”

  

  丹尼尔猛然抬头,额上青筋暴起,而马克恍若不见,连续的高声追问也让他脖子涨红,话语在他们之间如同错落的弹珠往来飞溅,砸得壁上回音嗡嗡作响,也塞满他的脑袋,头脑却必须转得比单词更快。

  

  “你的最后一个目标是谁?!”

  

  “你永远不会知道。”

  

  “在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之后,你为他满手鲜血还有什么意义?来吧,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会把你的表现转告法官,让他酌情轻判。我们做个交易——”

  

  “那家伙是罪有应得!!”

  

  又是停顿。

  

  这一次的时间更长。

  

  那些话语、追问和喘息,那些铮铮不息的杂音,那些被定格的凶悍表情,都像水滴落入土壤一样倏忽无踪。

  

  汗水从马克额头滑下,洇入领口时全变作了冷汗。他的胸膛缓慢而夸张地起伏,几乎是一帧、一帧地撤回身体,再次和丹尼尔保持了一桌的距离。他坐回到位置上,面无表情,明亮的蓝眼如同冰沁。

  

  “我知道他是谁了。”

  

  越是否认,越是有关。丹尼尔最后的目标,一定是和爱德华多关联最大的那个人。

  

  那个“罪有应得”之人。

  

  他拿出手机,甚至没有避讳丹尼尔在场,直接打通了内线。

  

  “奇思曼,你们要的第八个人,雷蒙德·高夫,七年前酒驾导致爱德华多·萨维林车祸身亡的那个司机。立刻查出这个人名下所有的房产,他一定就在其中某一出。阿特拉斯习惯在自己家里将他们处决,他会摧毁他们最后的安全感。”

  

  没等对面回答,他就按掉了电话,心不在焉地捏着手机等待外勤部的消息。

  

  好消息,或者,坏消息。

  

  但你如何定义“好”?

  

  丹尼尔怔愣着,在他这一系列动作中都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但就在马克挂线的那一刻,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从他的喉咙里甚至能闻见血腥的味道。

  

  “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是他!从听见我名字的那一刻开始你就猜到了,但你还浪费时间进来对我演那么一出把戏!哪怕你明知我什么也不会说!马克·扎克伯格,你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你和我一样,也想要他死!”

  

  马克的嘴唇拉成一条刻薄的红线。他不再把玩他的手机了。

  

  半晌,他挺直他的脊背却避开丹尼尔临近癫狂的眼神:“那么,你做到了吗?”

  

  他没有否认。

  

  丹尼尔冷却了神色,勾起冷淡的笑。

  

  “你会如愿以偿。”

  

  很快,几张来自案发现场的照片传来。丹尼尔在马克点开的时候闭上了双眼,很疲惫,却如释重负。

  

  凌乱、残破、惊慌不堪。

  

  餐盘打碎一地,洗衣机还滚动着就被砸倒,肥皂水和脏衣服把阳台弄得一塌糊涂。与其他案中井然有序的现场对比,简直不像一个人干的。

  

  这种程度的模式改变,如果不是丹尼尔现在就坐在马克对面,甚至可能会被归为模仿犯作案。

  

  而在这一堆狼藉废墟里,雷蒙德·高夫的尸体横亘其间。双手反剪,扑跪在地,他那张与地板呈三十度角的脸部周围,血迹干涸多时。相机从缝隙中拍摄过去,一颗来自地狱的“蛇信”从眉心直射而入,要了他的命。

  

  马克看了很久,锁上屏幕揉了揉鼻梁。

  

  丹尼尔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是为了爱德华多。

  

  这是愤怒。怒火残留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残留在尸体死不瞑目的眼瞳里。这个克制的、冷酷的、病态地追求着美感的刽子手,只有在他的面对终极目标时,才终于失态了一次。那一次换取永恒的宁静。

  

  “他不会赞成我这样做,他在规则上总是很古板,”丹尼尔自嘲地笑笑,“但我阻止不了自己。总有一个声音在问我,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为什么那天不在他身边?我甚至,还来不及跟他庆祝十周年。”

  

  马克没有说话。

  

  “后来它变了,它开始每天质问我为什么还坐在那儿,为什么还能在我们共同挑选的床上睡着,为什么还没有去把那家伙杀掉?知道情况的朋友都想来安慰我,怕我垮了,但我不敢请他们来。我每天都像只得了狂犬病的狗,到处撒气,没法在那栋房子里合眼,沙发上也不行。我很生气,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绪。那时开始,我就知道我必须要这么做,即便他不会喜欢。”

  

  马克静静看着他,把自己的红牛推了过去。丹尼尔单手拉开,一气喝完。仿佛受到饮料的影响,在他的话音里又现出他所描述的那种亢奋来。但也都已经是灰烬里的余焰。

  

  “我找到高夫之前,想过很多开场白,最后一句也没有用上。我懒得让他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只想让我脑子里的那只疯狗闭嘴。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丹尼尔笑着摇了摇头,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笑。

  

  “他跪下去,语无伦次地求我,说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说对不起,说他已经是个改过自新的人,说他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他的过错……可是我一句都不想听。我对他说我相信他,那的确是一次意外。那一瞬间好像他以为我会放过他似的,我才相信人的眼里真的会有光。但接着我说,可我不得不杀你,并且这不是个意外。他眼里的光就,啪,得不见啦。”

  

  他应声做了个张手的动作。透过那孩子气的举动,很难想见他当时是怀着滔天的怒火扣动了扳机。

  

  马克问:“它还在么?”

  

  “什么?”

  

  “那只狗……声音。”

  

  “不,不,”丹尼尔又笑起来,很轻快的样子,“它也不见啦。”

  

  “所以你停手了。”

  

  丹尼尔点头:“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他,说不定会怪我杀了人。真是奇怪啊,明明不是虔诚的教徒……但我爱他,天真的民主党。我就跟他说,你也背着我偷了腥,我们算扯平。”

  

  他停顿了一下,颔首,像迎来一场盛大演出的谢幕。

  

  “不,不是的,”马克忽然有些急切地侧身看他,“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丹尼尔兴致缺缺地唔了一声。

  

  “我和华多一起念了两年哈佛,我们无话不谈。他经常来我的寝室,简直是住在那儿,连浴巾也是共用的。很多次他把戒指忘在洗手台边……有时候他睡飘窗,但更多是挤在我的床上,因为我基本用不着床,”马克停下来,微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我在他睡着的时候吻过他一次,也许他知道,也许不。但我们没睡过。”

  

  他沉默了很久,不知何时丹尼尔的眼神也牢牢锁在了他身上。他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盯住马克的脸。

  

  马克亦不开口,似乎在等他回答。但他只是动了动唇,双手握紧又松开,最终吐出两个字:“……谢谢。”

  

  马克笨拙地耸耸肩。谈到爱德华多——真实的那个,他似乎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

  

  “抱歉,刚刚我不得不,”他吞吞吐吐,“你知道,华多,他不会……”

  

  丹尼尔只是温柔地点点头截断他的话。马克便闭上了嘴。

  

  他们这样相对坐在审讯室里等待消息的模样,倒生出几分荒唐的默契来。因为他们曾经占据过同一个人生命中不同的阶段,他们有着同样的玫瑰和仇雠。

  

  片刻之后,马克取出腰后别着的手铐。

  

  “我现在要把你带出去,他们就快回来了,你不要惹麻烦,行吗?”

  

  丹尼尔心平气和说了句好,就站起来背过身去,双手老老实实剪在屁股后头。

  

  马克的实战一向是打马虎眼混过去的,你不能指望一个一天二十小时坐在十块大屏幕前的家伙有007那样的身手。如果现在还有其他探员在,连掏手铐也轮不到他。

  

  “马克。”

  

  “嗯?”

  

  马克正低头跟那两个金属环纠缠,没注意到他反常的称呼。

  

  “你说你和他无话不谈,但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马克手上停了一瞬。

  

  “哦,”他开了个蹩脚的玩笑,“否则你今天也不会被我打个措手不及。”

  

  “你说得对,如果是可以分享的人,他会告诉我,除非他不想,”丹尼尔没有接他的笑话,“我能感觉得到,这么多年有某个阴影藏在他的过去里。如果你和一个人朝夕相处那么久,如果你爱他,一定能感觉到的。但我没问过……没有来得及问。马克,那个阴影和你有关吗?”

  

  有关吗?

  

  马克的心狂跳起来,这一次他再也不能用玩笑来压制它。整整十四年,它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活过。

  

  “我……”

  

  他猛得住口。

  

  不对!

  

  J·丹尼尔·阿特拉斯的所有侧写都表明他是个轻微表演型人格障碍的控制狂,这种自负到极点的家伙怎么会轻易承认爱人心中也许另有所属?他才不会甘心!除非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在分散马克的注意力!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马克用力把他的肩膀掰过来,但已经迟了。丹尼尔不知何时把他的配枪拔出来握在了手里,正似笑非笑用枪口指着他。

  

  “出去,”他用下巴指指门口,“你不会想成为我第九个被害人的,扎克伯格探员。”

  

  马克·扎克伯格,很光荣地成为进入这间审讯室惨遭戏弄的第五位探员。而这一次疏忽是致命的。

  

  “你疯了!”马克简直抓狂,“他们都回来了,你会被打成筛子!”

  

  “在你之后,”丹尼尔挑挑眉,“出去。”

  

  枪口抵上了马克的腰侧,他别无选择。

  

  当丹尼尔紧跟在马克身后出门,而马克双手高举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整层沉浸在大获全胜中的楼层都凝固了。

  

  他们看着马克被丹尼尔一步步往前推,这些防弹背心还来不及脱下的探员愣了足有一秒,才瞪圆了眼睛和嘴巴掏出枪来,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一致对准两人的方向,站住别动和把枪放下的惯用警告此起彼伏。

  

  哇哦。马克平板地做了个口型。他这辈子还没感受过被几十支枪同时指着的压力呢。

  

  “这是匡提科总部,我们的狙击手能在三分钟内就位,”马克劝得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会陪你一起死吗?现在起码有十二支巴雷特M82A1对着你的脑袋,大魔术师。”

  

  丹尼尔吹了声轻佻的口哨表示他并不在乎。

  

  “我只是觉得,”他的呼吸碰到马克的脖子,后者嫌恶地躲开,“会游泳的人应该死在水里,会打仗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喜欢用枪的人……也应该死在枪下。”

  

  马克心念电转,一瞬刹间脑中透亮。

  

  “不,不要开枪!他是想要借我们的手自杀!他没有打算活着走出这里!”

  

  他对所有人大吼,可是没有一道枪口因为他的喊声而移开,他们仍是这样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击毙丹尼尔。

  

  “你不会想要这么做,”他头也不回地说,豆大的汗水从额角滴落,“别犯傻,你会死得很难看!”

  

  “我倒觉得恰恰相反,”丹尼尔的声音是阴湿而柔软的,“对一个过气偶像来说,这会是一场很漂亮的安可。”

  

  说完,他把马克向前重重一推,扬手摆了个相当舞台的姿势,任谁在别处看到都会知道他不是认真的,但是——

  

  一道血弧从他胸前灌入,炸开,坠落。

  

  周遭的声光和人影都变得很慢,包括他自己倒下的过程,以及马克半跪下来那句夸张的“不”。

  

  “……那只狗。”

  

  “什么?”马克随手扯过了一旁刚换上的崭新垃圾袋死命按在他的伤口,试图止住汹涌而出的血液,“别说话!”

  

  “那只狗,它没再说过话……它就是我。”

  

  “少废话,”马克的手在打颤,力气流失得比他想的更快,他从来没想过人体内的血液决堤流出时竟有这样大的力量,“操!你知道你死在这里会给我添多少麻烦?我怎么写报告,写你偷了我的枪?!”

  

  他恨不得一巴掌把地上这个血葫芦给抽起来,而丹尼尔似乎觉得很好玩儿,居然迷迷糊糊笑了出来,一笑齿列间满满的血腥。

  

  “他是个公诉人,很爱惜羽毛……”他说话开始断断续续了,每说一个字都是对他生命的消耗,而救护车好像他妈的永远不会来,“刚刚、里面,只有你和我。我不能成为他的污点,你、你明白吗?”

  

  “操你的,”马克骂道,他的动作从不规范的急救变成纯粹的折磨,好像只有疼痛能救丹尼尔一命似的,“我才不给你收拾残局,让义警杀手在定罪前横死FBI总部,我的职业生涯全毁了!”

  

  “你应该,”丹尼尔竭力抓住马克的衣襟,“就当……你欠他的。”

  

  马克愤怒地甩开他的手:“救护车他妈在哪里?!”

  

  但救护车永远在迟到的路上。

  

  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人们总能如愿以偿。

  

05.

  

  马克第一次出公差而坐飞机时很紧张。即便爱德华多坐在他身边也于事无补。那时他们还没有自己的部门专机,甚至还没有调查支援科。他们即将前往弗吉尼亚大学交涉一些权限相关的问题。作为实习生,这次成功与否将直接决定他们的转正。

  

  马克从登机开始,整个人都进入一种机械状态,关节扭动会发出"咔咔"声,紧张到胃痛。他不像爱德华多总有许多退路,他把这次机会看得很重。自从接触过联邦调查局的数据库,他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想要的东西。

  

  “一杯橙汁,麻烦你,小姐……哦,不好意思,他有社交恐惧,别介意。你们有红牛么?唔,没有也没关系,给他一杯牛奶吧,谢谢了。”

  

  马克其实并不记得自己喝下的是什么。只是爱德华多习惯了照顾马克,似乎认为自己对于马克的任何情况都负有责任。现在他必须替他散散心。

  

  他鼓励马克来聊天,马克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手中的纸杯,云层中气流一个颠簸,饮料险些泼出去。爱德华多再接再厉:“想不想听点八卦?我以前混过一阵子凤凰社,什么都可以问,我不会有任何保留。”

  

  “说起八卦,我倒看了些东西,”终于意识到爱德华多的好意,马克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前一阵子似乎无意间黑进了军情六处的绝密档案室。

  

  “华多,你知道么,关于戴妃车祸的真相,其实……”

  

  前座的少女伸长耳朵等下文。

  

  吓得爱德华多连忙捂住他的嘴:“马马马马克,这个不能乱说,我们换一个、换一个……”

  

  马克一歪头,眼神很无辜:这个为什么不能说?

  

  爱德华多没办法跟他解释,这种震碎三观的八卦一扔出来,估计两个人没到弗州就要被查水表了,还执行什么任务?

  

  “好吧,”马克委屈地撇撇嘴,“那我们来聊聊黄道十二宫连环杀人案。前几天我黑到了秘钥,其实那个凶手早就被抓到了,只不过联邦调查局出于——”

  

  爱德华多一口橙汁呛在气管里,拼命给他使眼色,马克更疑惑了,这个也不能说么?

  

  “那你想不想知道,五十一区里面关于外星人研究的进程,实际上那是——”

  

  这回不光是前座,四周的乘客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眼里闪着光朝他们看过来。

  

  爱德华多满眼崩溃,还要强颜欢笑出去做临时公关:“各位各位,我朋友他,呃,他平时就是喜欢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假的、假的,都市传说而已……"

  

  马克有点不悦:“华多,是你提出想要聊八卦的啊。”

  

  那些情报,明明都是真的……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们不聊天了,马克你困不困,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爱德华多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马克咽了咽口水,于是很给面子地躺在他大腿上,一枕就是三个小时,补眠补得神清气爽。可怜爱德华多下飞机的时候,连路都不会走,裤子上还湿了一摊可疑的印记。

  

  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最好的时光了。

  

  而人在最好的时候,不会明白那是最好。

  

  后来,他和爱德华多有关的回忆里都塞满无休止的争吵。在弗州大学,在赛百味,在机场,有限的、能够用来亲热和温存的时间都被用来辩论。年轻人总有一种本事,能把锋利的话说得更锋利,不在乎伤人也不在乎伤己。

  

  爱德华多很坚决地反对大规模的监控,一如日后他坚决反对枪支的滥用。马克感到不可思议,他以为没有人会那么天真,公民让渡一部分隐私权来换取保障是约定俗成的常识,即便没有人把它放到明面上来说。隐私一文不值,它只是数据库的垫脚石。

  

  爱德华多在雨中对他说,马克,你真是不可理喻。

  

  那一刻他知道他们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无论他有多喜欢爱德华多。

  

  爱不能解决问题,它甚至推不倒一座巴别塔。

  

  于是他踢走了爱德华多,在他们共同构建的理想终于成型之际。马克的数据库不再需要爱德华多,如果他想要新公式,立刻会有十个哈佛毕业的数学家为他递上稿纸。

  

  起步时他们的办公室在地下室。没有人会在玻璃窗上写公式,因为那儿没有玻璃窗。

  

  那儿没有爱德华多的位置。

  

  他走得很坚决,走时伤透了心,便没有接受局里的转岗意见,直接当了公诉人,从此鲜有交集。

  

  马克想过要道歉,但他有太多的事要忙。要重组部门,要扩大数据库,要面试新人,克里斯被五角大楼挖走,达斯汀在隔壁部门自立门户……他总是担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无以证明他宁愿放弃华多也要去完成的事业有多伟大。他害怕自己一事无成地出现在华多面前。当马克终于让他的部门获得最高优先权,坐着专机全美缉凶时,惊觉只剩孤身一人。年复一年,他辗转从同行口中听闻华多屡战屡胜的消息,道歉的计划也耽搁下来。

  

  他低估了美国的国土面积,这分明是个很大的国家,即便同在一个国度,也没有再相遇过。等他空闲下来,爱德华多已经遇见了丹尼尔,他的一切都变得多余。

  

  爱德华多去世的消息,他是几个月之后才知道的。那段时间他正因过度加班突发病毒性脑炎,在ICU昏迷了很久,险些闯不过来。等他能够坐起来摸到键盘,连爱德华多的讣告都被铺天盖地的新闻淹没了。他是无意中在案件库里搜到的。

  

  正因为如此,这件事给了他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你要如何失去一个早已从你生活中离开的人?

  

  他一次也没有光顾过爱德华多的坟墓。他还维持着一种稚气的迷信,仿佛只要不去触碰真相,它就无法成真。

  

  马克真正走进埋葬了爱德华多的墓园,是在某个干爽的秋天。他为丹尼尔的死被停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接受反复而无趣的调查,令他一度想要离开。但最终他们还是认可了他的解释,因为局长认为,像马克这样的人才总该有点特权。

  

  纵横规整的墓碑在平地蔓延,沉默地诉说着有关死亡的静美。马克不知为何想起爱德华多永远平整的领子和袖口,这里很适合他。

  

  但他走得太突然了,这不是他自己选的埋骨之地。如果有机会,爱德华多是会把自己埋进那种小教堂的,在花圃里跟陌生人挨挨挤挤凑成一堆,放眼望去每个墓碑都迥然不同,墓志铭千奇百怪。他们在弗州路过一家半山腰的修道院时,他曾兴致勃勃地跟马克谈起过。

  

  墓碑周围很干净,四周放着不败的鲜花,想来萨维林家有定期打扫。马克扫出一块空地,把自己带来的玫瑰放下。

  

  “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感受到你已经不在了,华多。不过大概也只有这样,我们之间才能休战。你看,现在我说什么你都没法反驳。

  

  “停职这段时间我会想,如果不是进了FBI,也许我们已经自己创业登上富豪榜了。我们会改变世界。也许在那样的人生里,我就不会失去你。

  

  “不过当富豪的话,很容易被白领犯罪科请去喝茶吧?或许还会被国会质询,我更喜欢我现在的工作,由我来调查和质询那些有钱的恶棍。

  

  “我很高兴我和你都有一份能帮助别人的工作。这种感觉就像……我们的联系还没断开。只要想到你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我就愿意继续生活下去。哪怕不在一起也无所谓。

  

  “不必只有理念完全合拍的人才能在一起。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连丹尼尔也死了。我应该感到开心的,但事实上他的死我很难过,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结又断了一根。这偶尔会让我感到……孤独。

  

  “华多,我很想你。”

  

  马克立在原地揿了揿鼻翼,一侧脸颊攒出一个小酒窝。他并不是很擅长对着墓碑讲话,太做作了。放在别人身上,他照例是要出言嘲讽的。

  

  静立到第十三分钟,一通电话响起。他走到一旁的枫树下匆匆接了,又回到爱德华多的墓碑边。

  

  “你猜到了吧?我想我得走了,”他双手插在兜里耸了耸肩,“现在,我是我们之间唯一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了,我得做完两人份的活才行。”

  

  落叶腾起空中,挽留般在他脚边打了个小小的风旋。

  

  马克注意到爱德华多没有留下墓志铭。

  

  他生前是个温柔的人,连留下的悬念也如此温柔。

  

  他走得那么急,那么突然,突然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机会问一句,他究竟是为遇见丹尼尔而庆幸,还是为错过马克而遗憾。

  

  但活着的人就像陀螺,不会因为这样的留白而停下转动。马克的脚步踏出亦没有迟疑。

  

  毕竟,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去救。

  

  FIN.



这个故事的原型是《犯罪心理》S5第三集,玫瑰叔审舒勒法官的那场戏实在太好。因为玫瑰叔和爱玛·舒勒是青梅竹马,以至于N刷之后脑子里一直循环着:“我说要娶穿碎花洋裙的你~”

写出来还是和构想差了很多……😂

嘛,总算是头回开不需要链接的正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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