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横

红茶要配白兰地

不信人间有白头


*旧文存档

*🎄🎄快乐


  大寒,扯絮般的大雪簌簌而下,将整座平安风貌的大宅覆上茫茫银白。唯有积雪压得松枝几乎承受不住,不时传来折断的脆响。         

  “还是不愿意在身边收留式神么,师兄?”  

  纸门折射雪光,将屋里映得通明透亮。地暖烧得正旺,隔避了漫天风雪,犹如置身仲春。绛红色头发的男人跪在榻榻米上,从白瓷瓶中倒出米酒,递到对面去,“师兄从来眼界高,要是觉得敦不中用,我身边倒是有些灵力极高的……”

  “不用了,”对面那人摇摇头,“不用了…那不是敦的错。”

  那是个身着雪青色狩衣的阴阳师,长长的黑发将肤色映成苍白,仿佛血色都被吸进去滋养发丝了。因为这份近乎脆弱的苍白,看起来反而比他的师弟更年轻些。   

  “我不需要任何式神。”

  他望向明亮的窗纸,这一偏头,露出一段染血的绷带,从太阳穴到耳后侧,将他整个左侧脸颊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只漆黑如墨的右眼,眼神高傲而淡漠。

  “可是……”

  师弟放下酒杯,为师兄的自负感到担心。

  雪还在下着,连庭前的流渠也被冻住,竹筒停在高高翘起的角度,筒口垂下一串冰溜。

  春天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竹筒就接满了清水,“笃”的一声敲上石块。就在这一声声清雅的敲击中,两个人从少年长成了各自独当一面的阴阳师。

  他从很小起,就知道自己的天资远远不如师弟。尽管他们去后山探险遇见妖怪时,他永远习惯性地站在师弟身前,为他挡去一切危险。但师弟崇拜的目光总是刺得他心虚不已,因为他很清楚,在未来不知哪一天,他的师弟就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庇护了。

  夏天的阳光在蝉鸣中被无限拉长。他喜欢抱膝坐在走廊的阴影下,看师父手把手教导师弟新的法术。师弟看起来神采飞扬,头发都被照成耀眼的草莓金红。

  师父在练习的间歇回过头来,对他爽朗一笑,“怎么,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

  他睁大眼睛,没有说话。他想自己确实是寂寞的,就连师父也常常忽视他,而在师弟身上倾注更多的精力。

  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师父一挽阳光下熠熠发亮的金发,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抱歉呐,你师弟是太阳系的术士,学起我的法术会更上手一些,”她抚过少年的侧脸,温声说道,“而你是水系的术士,拥有治愈的力量。好好练习的话,也会成为非常强大的阴阳师哦。”

  出师那一天,师父取出一双鼻烟壶大小的瓷瓶,那里面封印着上古时期灵力惊人的妖魂。她将小瓶分别交到师兄弟手中,那将是他们身边第一个式神。

  他为它起名为修。

  修的化形是一头似豹似犼的灵兽,他依靠它绝杀过无数妖怪,但它并没有在他身边逗留太久。越是强大的式神,只有在同样强大的阴阳师驾驭下才能发挥出所有的才能。当这样的人出现,他能够察觉到它欲去还留的犹豫。

  “你走吧,去找新的主上,”他说,“像修这种等级的妖怪,我是无力强留的。”

  “…你可以保留我的名字。”修喷发出低沉的鼻息,“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不,不用了。”

  他将右手虚虚盖在它的天灵盖,那里逐渐升起一轮金光,中间浮现出一个纵横飘逸的“修”字。他毫无犹疑地一掌劈下,整个金环瞬间爆发出碎裂的巨响,字体支离破碎。

  修轻捷地跃出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袖手而立,一次都没有再看过它。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呢,”师父扫着碎掉的瓷瓶,“不要我的式神,我也不要它,是这样想的吧。”

  他的第二个式神叫敦,是一只高大的猞猁,有两只细长而慵懒的紫色眼眸。无论是眯眼还是舔爪,它散发出的灵息都让人觉得危险,丝毫不逊于修,师父和师弟都赞叹不已。

  只是前不久,他对付一只为祸已久的大妖时失了手。封印进行到一半,妖怪猛地挣扎起来,挥爪将他重重拍了出去,直撞到身后的树干上,他当即狂喷出一大口血,抬手一摸湿热的脸颊,才惊觉左眼眶已经空了。

  它竟一掌掏出了他的整个眼球!

  他痛晕过去,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敦化出原形冲上半空,将狂乱扭动的妖怪一口咬断两半。

  谁也料想不到,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击碎敦的名字,将它从自己身边赶走。

  师父和师弟都以为他在怨恨敦,如果它的反应能再快一点,他或许就不会失去一只眼睛。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敦的错。式神的力量是主人激发的,主人越强,式神越强。而像他这样无力自保的主人,是配不上敦潜藏的力量的。

  “与其等你有一天厌倦了我的无能,还不如现在就放你走。”他拂去猞猁眼角的泪水,“真是个傻孩子,跟着我有什么好呢?”

  从此他再也没有收过任何式神。   

      “即便是师出名门的阴阳师,只有一个人的话,也会很辛苦啊,师兄。”

  有许多妖兽慕名而来,它们畏惧他的强大,又倾慕于他俊美的容颜。师弟劝过许多次,但他都拒绝了,毫无一点回转的余地。

      “我的身边不需要任何式神。”

  其实…怎么会不需要呢?

  只是因为要不到,就嘴硬不需要罢了。

  总是一个人,战功赫赫,伤痕累累。当然是很辛苦的。

  有许多个瞬间,他注视着它们温顺柔软的皮毛,不是没有动摇过。

  不需要很强大,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会不会有一个精灵,不计较他的平庸,不嫌弃他的残缺,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作为人类的寿命终结?

  算了吧,他想,反正留下了,也不能留得长久。

  伤愈之后,他的额发已经很长了,足以盖住空洞的眼眶,盖住他身为阴阳师的耻辱。他变得比从前更加孤僻难近,总是孤身一人前往极其遥远险恶之处,猎捕鲜为人知的妖怪。

  比如终年积雪的荒兰山,据说山顶盘旋着的秃鹫是怨灵所化,伺机猎食登山的旅人。

  他攀到半山腰的时候,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低头一看,却没见什么石块枯枝,只有一团蓬松的白雪。       

  “……”他正打算绕开那摊白雪,忽然就见雪团子簌簌一抖,豁开一双澄澈见底的蓝眼睛。

  雪团猛地舒展开来,赫然是一只小小的银狐,周身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灵气。它抖了抖尾巴,露出身下大片大片的血迹,森白的肋骨从绽开的皮肉里翻出来,和着细碎的骨渣,粉色的内脏隐隐可见。

  他的瞳孔霎时缩紧,这是秃鹫叼食的伤痕。若不是这只小灵狐的存在感异常微弱,借白雪掩盖自己的身体,此时恐怕早已连骨架都不剩了。

  他叹了口气,搓起一大团雪含进嘴里,等雪化尽,舌头也早就冻木了,再咬破舌尖,将满满一口血水细细喷在狐狸的创口上。水系的术士,纵然打斗不及师弟,治愈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

  狐狸疼得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只死命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有所感。等疼痛缓过,它忽然蜷曲后腿跪坐起来,肉鼓鼓的前爪匍匐在地上,肖似人类俯首而拜。他每离开一步,它便跟着挪一步,亦步亦趋,不愿远离。

  他摇摇头,这么微弱的灵气,连化形都不能够,其实与普通的狐狸无异,根本不会有类似人类的智思,尾随强者大约是出于本能。他起身将它重新埋入雪中藏好。

  雪顶秃鹫乃是千百年来无数枉死荒兰山的旅人怨气所化,其凶猛残暴不是寻常妖怪能比。饶是他亲自出手,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使出全力也不过与它打成平手。

  已然失去一边翅膀的秃鹫张着猩红的鸟喙,发出刺耳至极的怪叫。整座雪峰陷入千分之秒的死寂之中。随后千万雪块呼啸着从山顶滚落,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吞没了沿途的一切风景,就连引发出雪崩的秃鹫自己,也因失去平衡躲闪不及,猝然被埋葬在了雪堆深处。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眼前白花一闪,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向后冲去,脑后重重撞上凸起的尖石,连剧痛都来不及涌出就失去了意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处低矮的石穴,身下铺着厚而温暖的草堆。他闭了闭眼,努力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就见洞口光线一暗,小狐狸叼着一朵不知名的红花,逆光站在那里。

  它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般晶莹剔透的印痕。

  “……是你。”

  狐狸回应似的低下头,将他头颅上流下的血条舔舐干净。舔到左边眼窝时,用力一吮,吐出一块凝成半月状的血珠。

  随后它人立起来,漂亮的皮毛在寒风吹拂中微微浮动,化作一个身穿月白长袍的少年,一双水色眼眸认真而安静地定在他身上,将花放在了他的手边。

  “大人。”少年敛裾而拜,声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清冽,“大人救过我的性命,我因大人的血气而化形。请允许我从此留在大人身边,庇护您安危,侍奉您左右。”

  少年的神色非常固执,看得他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一阵厌倦。

  “我不需要。你救我一命,已经还清了。”他把头别过去,“你的灵力很微弱,在我身边顶什么用?何况,等你长大之后……”

  灵力的存在感稀薄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等你长大了,变得强大起来,迟早有一天,也会走的吧。

  少年双手举过头顶,一拜再拜,果然是万分固执的模样:“请允许我成为您的式神。”

  他伸手,按在他深深下拜的头顶。

  “……你也会离开我么?”

  “不会的,大人。”

  少年抬起头来,漫天的星光如同起誓一般从他身后升起。  

  他垂下眼睛,翻过手去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端详狐狸叼来的那朵红花,眸光却穿过了花瓣落在远方。

  远方的远方是无尽的雪幕,山脉在风雪中起伏。而他躺在这里,就像躺在春暖花开的终点。

  他闭上眼睛,发出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

  “那么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罢。”


  END  




最近太忙,思来想去翻出了这篇。


不算前圈最满意的短篇,这几年主角的形象却一直在我面前打转,挥之不去。


别别扭扭的师兄也终有一天敢于相信,人并不是一定要做到最强大才有资格拥有幸福。希望每一个不完美的你,都能遇见一只不完美的小白狐,陪你春看梨花暮看雪,可信人间有白头。


节日快乐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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