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横

红茶要配白兰地

【TSN/ME】Lie To Me

*九周年合志《everness》解禁



  “你好,这里是爱德华多·萨维林,我现在无法接电话因为我正在喂我的鸡!请在滴声后留言:滴——”

  

  马克面无表情地举着电话,任凭爱德华多双唇拉成一条直线,在他耳边一遍遍地滴——滴——滴——

  

  他终于放弃了,转而拨通另一个号码,以一种罕见的焦虑:“克里斯,他不肯……”

  

  “他当然不肯,”窗外暴雨如注,电话里的叹息声也被稀释得断断续续,沙拉作响,“马克……”

  

  “听着呢,”他模糊声调中的某种征兆使得马克屏住了呼吸。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克里斯停顿了一下,“他决定起诉你。”

  

  马克倏然握紧手机,滋拉滋拉的不规律杂音刺痛了他的鼓膜。

  

  “可那不是我,”他生硬地说,“我没有把他踢出去。”

  

  “那就证明给他看。”

  

  信号断开了。马克扔开手机,闭了闭眼。百叶窗的缝隙外依旧风雨如晦,枯叶被狂风撞在玻璃窗上死死黏住,留下一道扭曲的湿迹,很快又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华多,你不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什么?我没有听到……哦,谢谢你克里斯。”

  

  爱德华多收起伞放在脚边,克里斯提前往左边挪了挪,确保他尽可能坐得舒适。

  

  达斯汀打把掉头,亲亲热热地向他比了比大拇指:“希望没有让你等太久,今天的天气太糟糕了。”

  

  爱德华多勉强笑了笑,摇上车窗。显然他并不习惯这种阴湿黏腻的天气,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雷暴劈过之后清新且压抑的诡异味道。车窗外的景物被一波接一波的雨水冲成了一块块界限不清的模糊色块。

  

  “我一共打了八个。根据它们分布的时间段来推测,你一个都听不到的概率无限接近于我代表校队参加北京奥运会。当我说校队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这几乎不可能发生,鉴于你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呃哦。于是尖锐的话题不得不继续。

  

  达斯汀从喉咙里挤出一道打圆场失败的气音。倘若马克不依不饶地想要就某件事跟你辨析到底,旁人是毫无办法的。他甚至用着理所当然的责备口吻,还带一丝委屈。

  

  爱德华多带着被马克称为“困惑脸”的表情低下头去,揉了揉鼻梁。再抬起头时视线与副驾驶上的马克在后视镜中撞了个正着。

  

  嘎啦一声。

  

  后视镜当场结冰。

  

  “……克里斯,我不确定我们这么做对不对,”他无可奈何地说。

  

  克里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深表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但你已经在这里了,别想太多,记得我们都很感激你。”

  

  “好吧。马克,”爱德华多靠在真皮上的模样看上去疲倦极了,实在无法再应付一次争吵,“抱歉,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又在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向自己道歉。他宁愿和克里斯达成默契也不肯接自己一个电话。马克深受冒犯地抿了抿嘴。他不喜欢爱德华多的措辞,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但他们不是。他们不应该是。

  

  他在舌尖打了个啧音,再次拨通了爱德华多的电话,怼到他眼前打开免提。整个车厢里不停地回荡着他轻快的自定义语音邮箱声,关于喂鸡和滴。

  

  爱德华多:“……”

  

  达斯汀不小心笑出了声。

  

  马克按掉电话,依旧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起了鸡。”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确养过,为了通过凤凰社的测试我起码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和我的鸡形影不离。”

  

  “你说谎,”马克带着莫可名状的怒气反驳。

  

  “我没有,”爱德华多回击。

  

  “那你为什么从不把它带到柯克兰来?我以为那儿才是你哈佛生活的重心。”

  

  马克对自己被排除在整个喂养计划之外而分外恼怒,他以为自己对爱德华多了若指掌,整个生活,所有细节,哪怕他从未主动去了解过。他在他面前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像一本被风摊开的书,清明温和。

  

  也许是回忆往事让爱德华多软和了态度:“我真的没有带吗,马克?我记得那段时间,我不是在投喂我的鸡就是在投喂你。”

  

  这回轮到马克一脸复杂。

  

  “这是真的,”达斯汀接口,“他还因为在食堂给鸡喂鸡胸肉被看见,以强迫同类相食的虐待罪让人揪了好久的小辫子。”

  

  “Oops,”爱德华多耸肩。

  

  Oops。银色雪佛兰在稠密的雨幕中飞速行使,溅起路边浑浊的积水拍打在车窗两翼。可在狭小的密闭空间内爱德华多的声音被无限放大。Oops。

  

  笑声。

  

  那只鸡。

  

  同类相食。

  

  柯克兰H33。

  

  光可鉴人的长桌。

  

  带着夸张的懊恼表情往后仰倒的爱德华多。

  

  他倒在哪里?

  

  Oops。

  

  马克猝然感到头疼,一些时而空白时而缤纷的片段在他眼前不紧不慢地打转,相撞,粉碎,挥之不去。或许是今天路程很长,雨声太大了,冷气又开得那样足,他上车前不该喝红牛熬那么久的夜。

  

  “……克,马克?”

  

  声音由远及近,再睁开双眼时,爱德华多正越过椅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你还好么?你的脸色不好。”

  

  马克像从沉重的水面里挣扎出来,猛地接触到空气,出于本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我没事,可能是晕车,”他抽了几张纸巾擦掉手心里的冷汗,踹了脚驾驶座表示他来开一会儿。达斯汀往后座看了看,没说什么便把车停在了路边。

  

  两人很迅速地绕出去调换了座位,马克开车时很安静,一言不发地把控住方向盘在路上飞驰。达斯汀半个身子都挂在后边,全然无视安全带的桎梏聊得热火朝天。公路漫长无极,路上除了他们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景物依旧是模糊而相似的,在雨水的洗礼下变成一副融化的灰绿色画布。因此,若不是达斯汀提出他急需一个加油站来解决一下生理问题,谁都不会发现他们的行程正在马克的驾驶下悄然偏离轨道。

  

  爱德华多是最先发现问题的,他在自动贩售机前偶尔看到了路牌,连咖啡都忘了拿,几乎是奔回到车上:“解释一下马克,我们为什么会离机场越来越近?”

  

  “什么?”克里斯被吓到了,他打开导航定位,发现这绝对不是前往帕罗奥图的路线,“我们说好先去华多租下的那栋房子,肖恩·帕克还在那儿等着。”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马克坐在驾驶座上纹丝不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下颔线条显得格外刚愎且不近人情,“我们先去哈佛。温克莱沃斯兄弟,我怀疑他们。他们有充足的动机给Facebook找麻烦,比如做点手脚把我的CFO踢出去。”

  

  爱德华多和克里斯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可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权限,不是吗?”僵持片刻后,爱德华多淡淡开口,“他们刚和你结束了一场官司,能接近Facebook的程度还不如一个在公司任职的普通猴子。”

  

  “何况你们签订的协议上一定有相关的限制条款,他们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了,”克里斯也说,“时间有限,我们不能在飞机上浪费太多。”

  

  这句话提醒了马克。他们就快没有时间了,因为爱德华多打算用一张质证桌和两个律师团队来隔开自己。这是他们最后能在一辆车里和平共处的24小时。他回过头来注视着爱德华多,一瞬不瞬地,直到看得他感到不舒服起来。

  

  “所以,”爱德华多试图打破这份窒息,“我们还是去帕罗奥图见肖恩?”

  

  “我以为你讨厌他,”马克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来。

  

  “呃,过去也许,我是说前几个月。但是,”爱德华多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但他后来有给我送花和道歉卡片。”

  

  “这就是你要求的一切吗?”

  

  “什么?”

  

  “花和道歉卡片。我也可以送给你,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的原谅来得这么轻浮简单的话。”

  

  马克以不逊窗外降雨量的语速把伤人的话砸下来,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又一件他不了解的有关爱德华多的事。而且他妈的这么重要。爱德华多原谅了肖恩却没有原谅他。他们私下联络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失控的感觉糟糕极了,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刺伤爱德华多。他曾多么迷恋那种感觉,刺伤一个你知道他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人,迷恋得忘记了他如今正准备要离开。他连一通电话都不会再接。

  

  爱德华多瞪大了眼睛,当着克里斯的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后者相当贴心地退了出去,并且拉住打着寒噤预备上车的达斯汀,邀请他躲在加油站的小超市里一块儿避个雨。

  

  各种意义上的。

  

  因为车内也正掀着狂风暴雨,不是少儿不宜的那种,而是相当令人唏嘘的那种。

  

  “你打算起诉我。”

  

  爱德华多沉默片刻,算是默认。

  

  “你不能起诉我,前不久的那场官司你还坐在我这一边的证人席上为我说话。”

  

  “无论从技术上还是道义上我都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冲突,”爱德华多苦涩地说,好像嘴里含了半片黑橄榄,“你知道自己是个多么自私的混蛋吗,马克?你刚才那短短一句话里甚至说了三个我。”

  

  “这不公平,你是在为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和我对簿公堂,甚至连在电话里听一听我的解释都不肯,”马克极其倔强地说,“把你踢出去的另有其人,我没有这么做。正常人遭到莫须有的怀疑之后都会企图找出真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最符合常理的逻辑,所以我是无辜的。”

  

  然而爱德华多给出的回应让他失望了:“不敢相信你在跟我谈正常人,你的逻辑向来异于常人,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很快的,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般掩住嘴唇。爱德华多·萨维林是个教养满分的青年,他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说刻薄话,因此也从不对人出言中伤。

  

  “抱歉。如果你想说的只是这些,我已经收到过你的短信了。”

  

  “你不用向我道歉。以及我想说的不止这些。”

  

  “你可以现在告诉我。”

  

  马克侧过身来,眼神直接:“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无条件地,就像过去那样。”

  

  爱德华多迎着他赤裸到近乎凝成实质的目光,险些脱口而出一句How?!

  

  我要如何相信你,在经历过这许许多多之后?

  

  马克读懂了他的眼神,旋即转过身去,脊背抽得笔直。片刻之后他冷淡的声音从前座传过来,含着细微的颤音,像一件薄而脆韧的银器在风中自鸣。他说华多,你不知道那可以是一件多么丑陋和突破底线的事情。到时候你我之间的一切都会被双方律师挖得底朝天,那些回忆,那些……经历,在讼棍眼里除了用来攻讦对方以外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会把黑料摊在桌上暴晒衡量,无论是你涉嫌虐鸡还是我期末论文作弊。也许是上一场官司给了你错觉,但我和温氏兄弟本就毫无交情,无所谓撕破脸皮的。可是你,华多,你真的希望我们闹到这一步吗?

  

  “我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知道。”

  

  很久之后,爱德华多埋进手掌中的声音才闷闷地传出。

  

  “我希望你可以早点告诉我这些,马克,如果……”他好像又变回那个宽厚包容的年轻人,对马克总有用不完的耐心。末了他说,“我现在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信任你。”

  

  他们最终没有前往哈佛,爱德华多也没有对起诉的事情松口。但当达斯汀战战兢兢地拉着克里斯回到车上时,准原告和准被告之间达成了某种脆弱而微妙的平衡。这很明显,因为马克回到了副驾驶上,而爱德华多正在他的左手边发动车子,顺便提醒他忘了系安全带,两遍。唔,你知道,就像以前那样。

  

  马克解除了温氏兄弟的嫌疑,余下的路程交由爱德华多来驾驶,总算有惊无险地在肖恩把他们四个的手机轮流打爆之前赶到了那栋屋子。雨柱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仍像疯了一般砸落下来。枯叶和塑料垃圾把泳池沾染得肮脏支离,就像他们在这里开始瓦解的往昔,和同在这里起步的鹏程万里。

  

  肖恩开门第一句话伴随着一个投降的手势:“不是我。”

  

  “得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爱德华多笑骂,差点一拳打在他胸口,完全是对久别重逢的故友,随后他在马克的眼神杀里缓缓地、僵硬地、慢镜头般把手收了回来。

  

  如果现在回放他俩上一次在玄关相遇的剑拔弩张,任谁都会由衷感叹人生如戏。

  

  “你一定还有鲜花和卡片之外的问题,但我们待会儿再讨论这个,”马克对肖恩下达了判决,“现在我需要一份名单。”

  

  当时在这间屋子里出入往来的人,马克需要他们每个人的姓名,而肖恩无疑对此有绝对的发言权,他带进带出的年轻面孔几乎每周都不重样,那将是一串很长的名单。

  

  尽管马克不愿意承认,他和爱德华多之间其实一直都存在着裂痕。只是隐而不发,像一个裂口而笑的怪物在暗中蛰伏。假如他们永远不当合伙人,人们就艳羡地把这份差异称为朋友间的互补,并且是那种能在机缘下把关系更进一步的朋友。但在生意场上,它的名字是弱点。肖恩的到来是一面放大镜,把它放大到难以忽视的地步。任何人,任何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进入这栋爱德华多出资租住的漂亮房子,一定会察觉到这一点,进而加以利用。

  

  但这群人也是活成了精的。达斯汀临时编写了一个小程序,从网络中海量抓取个人教育背景、信用卡记录、近期出入境信息以及社交平台上的聊天记录,再由克里斯根据基础侧写术进行筛选交叉对比,寻找可疑之处。好吧,用“基础”或者“小程序”这样的词是有些谦虚了。真相是,如果FBI或者CIA知道有人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入侵公民隐私却不留下任何痕迹,恐怕会颠覆他们对安全感的定义。

  

  至于肖恩,他只负责提供酒水和名单,每挥笔写下一个漂亮的名字就唠叨一大段和她或他有关的艳遇,并不在乎有没有听众。

  

  马克和爱德华多各自占据了沙发的两端,从走进这里开始,他们俩的脸色就都不大好看。人对某些特定的场景是有条件反射的,譬如糟糕的雨夜、潮湿的外套和空居的气味。即便你刻意忘记了对话,这些元素也能共同勾起许多令人不悦的回忆来。

  

  “不行,人数太多了,这样做效率还是很低,”爱德华多率先打破沉默,“我真不知道我是在出钱供这么一大帮莫名其妙的人。马克,你为什么不去帮忙呢?”

  

  他的语气罕见地含着挑衅,也许身处此情此景让他失控了。

  

  “把搜查集中在华多来帕罗奥图之后的那一天,以及接下来几天所有参加派对的家伙。那天我们吵了架,这对暗算我们的人而言是个明确的征兆。”

  

  马克亦是罕见地做出了让步,以至于肖恩放肆地嘲笑他像个自知理亏的丈夫。而爱德华多很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样,为那两句迟来的“我们”,但他没有就此熄火,反而被激怒了。

  

  “你知道吗,马克,如果你能记得来机场接我,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伏击或者陷阱或者……这一大串狗屎破事。你答应过我,但你失约了。”

  

  听听,每一个字都不像是爱德华多会说的,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活计转过头来看他。肖恩掏出了他的呼吸器,这很有先见之明。因为马克就好像下定决心要跟爱德华多争夺观众的注意力,他先是被定在那儿,而后把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华多,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他太郑重其事了。连爱德华多突如其来的暴躁也像它来时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他舔了舔嘴唇,预感即将触碰到一个秘密的核心。

  

  “那天晚上,我的确出门来接你了。”

  

  马克又陷入一阵眩晕,但他极力压下那种呕吐的欲望,继续说了下去。

  

  “雨下得很大,路灯的电路被破坏了。我当时连续工作了几十个小时,得比平时花上多几倍的时间才能勉强完成一次眨眼。华多,我……”他吞咽着口水,但依然感到喉咙干粘,“我撞到了一个人。”

  

  “你……什么?”爱德华多伸出食指用力抹了抹额头,似乎很难理解他的话,“马克,你从没提过这些。”

  

  “因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马克克制着烦躁和惊惧,“开出去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看着他直接翻下了草坡。”

  

  爱德华多不由自主地靠近他,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哦,”他低声说,包含同情和关切的,“天哪,我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当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在这次车祸中付有全责,因为事故发生在路口,对方规矩地走着自己的人行道,而马克昏了头。可怜的二手车整个头部都撞得变了型,所幸在车里的马克没有受伤。他不敢去想事故公诸于世对Facebook的声誉和发展将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也许它就在这一声巨大的撞击中夭折了。于是他当即做了一个最冷酷、最成熟的决定,几乎没怎么犹豫。他没有下车查看行人的伤势,任凭这个倒霉的无名氏在大雨中流血腐烂,自己把车开回了车库。

  

  “所以我没法去接你,华多,”他最后这么说,“我不应该跟你吵架,那天晚上你经历了很多,可我心情很糟……”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们看起来都被震惊得暂时丧失了发表意见的能力。随着一声巨大的吞咽声,达斯汀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人命案子呀。”

  

  肖恩适时地戴上呼吸器猛吸了几口:“……忽然觉得我吸大麻开淫乱趴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还有点小委屈是怎么回事。

  

  他收获了好几枚瞪视。

  

  “这很奇怪,”克里斯的反应最快,已经在搜索引擎上打出了关键词,“没有半点相关新闻报道。如果是这栋别墅里的某个人暗算了华多,怎么会放过这个更大的丑闻不用?”

  

  “也许马克走运,撞的是个无家无室的流浪汉。在那个点,很正常,所以没有人报警。”

  

  爱德华多说完就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克里斯站起身来,“无论是哪个倒霉蛋,我们必须得去现场确认一下。马克,麻烦你把出事点的监控黑掉行么?我不想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没问题,”马克从善如流,眉毛都没挑一下。

  

  “还有那辆车!”达斯汀急得叫出声,“那辆车你处理掉没有,这附近有没有报废处理站?”

  

  爱德华多沉吟:“我记得五英里外有一个……”

  

  于是马克顺手黑掉了方圆五英里的沿途监控。

  

  “你们能别干得这么自然么……”肖恩扶额,“我这是上了艘什么黑心贼船……”

  

  很好,当他们穿上黑胶雨衣义无反顾踏入水幕的时候,看上去就更像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黑恶势力了,完全符合十年之后的信息泄露危机中人们对Facebook高层团队的某些阴谋论臆想。

  

  和马克说的一样,出事点距离别墅很近,步行过去不到二十分钟。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十字路口,从地上白漆的完整程度就能看出它被使用的次数有多稀少。

  

  “地上很干净,阴井盖上也是……”爱德华多蹲下来,努力辨认柏油路上的痕迹,“马克,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减速或者避免撞击吗?”

  

  “不,我在发现他的一瞬间就踩了刹车,非常用力,同时把车往左拐,但还是没能避开那家伙。”

  

  “那么多少应该留下点痕迹来,”克里斯也站到了爱德华多身边,“橡胶轮胎的白色擦痕是非常触目惊心的。”

  

  “也许被雨水冲掉了,何况事故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马克说。

  

  “好吧……”爱德华多转向站在一边的达斯汀,肖恩正竭尽全力为他打着伞,确保他和他手中的笔电不至于湿透,“达斯汀,你能找到那天的监控么?”

  

  “早——就——覆盖——啦!”达斯汀的声音冲出雨幕,“我试着恢复一点低帧影像,可那天晚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发生。马克!你来看看。”

  

  马克的手指在冰冷的雨水里发生着神经质的痉挛,他把它们插进袋里,因而显得有些事不关己。

  

  “数据一定不完整,”他盯着波澜不惊的屏幕,“难道我会记错自己撞死了一个人吗?”

  

  那边爱德华多和克里斯已经在四周查看了一圈,雨水顺着尖尖的兜帽滴下来沾湿额发,让他们看起来像两个不怀好意的黑巫师。

  

  “这周围没有什么草坡!”爱德华多把手拢在嘴边大声说。克里斯也表示没找到任何尸体或压痕,血迹也许都被接连几场大雨冲光了。

  

  “所以他没有死,”马克冷淡地下了结论,“只是看上去很严重,其实他自己拍拍灰就爬起来离开了。我想是这样。”

  

  “你确定吗,是'他'而不是'她'?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爱德华多走近他身边,徒劳地在衣服里揩去湿迹,为马克拨开湿透的头发。他的目光在弥漫的水汽中显得异常清澈和悦,直直地渗进马克的眼瞳中去,“要我说,这里根本什么也没发生过。”

  

  “……”马克毫不回避地注视着他,近乎贪婪的。爱德华多胸口起伏,嘴唇湿润,他们像是被对方牵绊住了目光,谁也无法先一步挪开。

  

  随后马克看向别处,斩钉截铁地说:“这发生过,华多。你可以为此责备我甚至要我自首,但你不必为我开脱。”

  

  他万分固执的模样惹恼过很多人,但爱德华多仍是看着他,温柔地将马克的脑袋转过来,指尖拨弄着他卷曲的发梢。这次双方都感到一股有别于寒意的电流注入进来,任何第三方参与过来都会立刻察觉出多余。

  

  “那么你的车在哪里,”他轻声问道,既不紧迫也不嘲讽,全然是善意和柔情,循循善诱,“那辆车在哪里,马克?它损毁得那么严重,你把它停进车库之后呢?”

  

  之后呢?

  

  爱德华多的双手搭着马克的肩,仿佛把他困在了一个狭小的、只容得下两人的结界里,除了雨水什么都进不来。马克盯着他因为寒冷和湿润而尤显红艳的嘴唇不断开阖:之后呢?

  

  车祸。

  

  暴雨夜。

  

  十字路口。

  

  刹车底片刺耳的刮擦声。

  

  被严重变形的车头一下子撞飞出去的倒霉行人。

  

  之后呢?

  

  马克的太阳穴一阵刺痛,青筋在额角突突地跳动。他一下子闭上眼睛干呕起来,天旋地转。

  

  “呼吸,马克,呼吸!”

  

  是爱德华多的声音。同时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肩窝,让他们跪下去的瞬间不至于在坚硬的柏油路上磕碎膝盖,爱德华多紧紧抱住他,他们身上一点暖气也没有了。

  

  “华多,对不起,”他喃喃地说,“太冷了,雨这么大,对不起……”

  

  “Shhh……没事了,”爱德华多让他的手臂攀缘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声音忽远忽近,“达斯汀回去开车来接我们了,你的头还疼吗?天哪,你在发烧,你需要药片和一条热毛巾。”

  

  这时候才有另外两双手过来搀住了他们,因为马克眼里的爱德华多也糟糕极了,发青的嘴唇时不时发着抖,面颊愈加清癯苍白。但他看上去那么美,那么动人。马克迷迷糊糊地想。他是华多,知道人淋了雨会需要药片和热毛巾的华多,一句话中有三个你和一个我们的华多。

  

  他抬手摸了摸爱德华多的侧脸。

  

  “谁会忍心推开你这样的人呢?”

  

  在爱德华多空白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神情,类似一个苦笑。

  

  马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爱德华多的大腿上,车身劈开水帘载着他们驶向未知。暖气片热烘烘的,爱德华多正用三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划开玻璃窗上的雾气,不过他似乎对绘画缺乏天赋。

  

  “为什么不写公式?”

  

  爱德华多被惊动了,他低头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

  

  “嘿,你醒了,感觉怎样?”

  

  马克现在感觉好多了,但出于某种不愿触碰的原因,他还不想坐起来。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路上。”

  

  爱德华多耸耸肩:“这就是人生?”

  

  马克笑了。

  

  “不,你不这么说话,”他说,缺乏动力地从温柔乡里坐直起来,看爱德华多贴心地在打开车门的同时为他撑起伞来,“这是哪儿。”

  

  “百万会员夜的办公楼层。”

  

  马克的脸色变了变:“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爱德华多踩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紧绷的脸部肌肉,很久之后才说:“克里斯没能从肖恩给的名单里找出什么来,所以,也许这儿会有线索,谁知道呢。”

  

  “不,你不能去。”

  

  轮到爱德华多问为什么:“你可以保留它,我甚至都不能来?”

  

  马克绝望地拉住他的衣袖,这是一个古老的祈求姿势。

  

  爱德华多没有动,也没有再把黑伞的角度挪动哪怕一点。他冷眼看着高檐交界处的水滴落在马克身上,顺着领口流进去刺痛他苍白的皮肤。

  

  他只是冷漠地追问,为什么。

  

  马克愕然,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雨中坠落。他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再一次回顾那样的痛苦。

  

  为什么。

  

  爱德华多没有起伏地问。陈述的调子如此淡漠,几令马克无端生出一股恨意来,想让他把真正的华多还回来。

  

  为什么。马克,如果你坚信令我痛苦的人并不是你,何必害怕陪我进去寻找真相,为什么?

  

  克里斯、达斯汀、肖恩,他们停在远处无声地围观这一幕活剧。但马克明明白白地在他们脸上看见了和爱德华多如出一辙的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做出这个决策的不是别人,也不可能是别人。是马克,只有马克,Facebook的CEO,爱德华多的心上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完成这样一场无懈可击的伏击。

  

  他想起来了。

  

  加勒比之夜。二十一岁的爱德华多在寒风里蹬着脚偏过头,看着马克向他伸出的手,它看起来意气风发,丝毫不抖。后来马克问他那时在犹豫些什么,其实他从未犹豫。只是那一天从门后泄露出的音乐太过聒噪,他忙着思考该如何把那双斑斓逸彩的蓝眼睛更长久地留在脑海。

  

  然后他笑了,呵出的白雾扬在晚风里,用力拍了拍马克的手。

  

  “好,我们一起。”

  

  两只手握在一起,片刻之后,又旋成十指交扣的模样。

  

  那天夜里,两个年轻人在这座高等学府中最无人知晓的地方许下伟大的盟约,约定从此并肩天下,改换人间。后来,他们真的达成了那个誓言。可是其中的一个已经把它撕得粉碎,碎得谁也没有兴趣再把它拼凑起来;而另一个,他把自己和对方放逐在地球的两端,此去十年未曾相见,任凭那些碎片在他余生的日日夜夜里沉默地回响。

  

  而他们间的官司,不堪回首的过往,决裂与和解,六亿美金,社交网络上角角落落流传的隐秘传闻,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整整十年,马克把当初给爱德华多公开处刑的地方永久地保留下来,每一年的那一天都独自一人在那里度过。不开灯,不出声,不忏悔。他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随后又用了许多公式、许多理论和许多案例,来承认他远比自己估算的要更痛苦,为爱德华多的离开。他开始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一个空洞,一种缺失。

  

  有些人便是如此,爱你时义无反顾,离开时去不复顾。

  

  而马克正在学着接受这个。

  

  像他这样的人,野心勃勃、欲壑难填,永远和这个世界负气较劲,原本是不配也不能有朋友的,更别提知心好友。只因为偶尔被某人错当成了心口的玫瑰花蕾,才得以在千千万女孩们多情剧本的字里行间获得永生。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他也曾无数次抚摸着桌面上那个被电脑砸出的浅浅印痕徒劳地想。人总是经历着一生最好的时候而不自知。他们的目光是如此浅近,浅近得只能看见未来,以为十八九岁遇见的人不足为奇。将来,将来总会有更好的。看不见的总是最好。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好。于是舍弃眼前的这一个,也不会觉得可惜。

  

  但是再不会有了。

  

  每个周年的轮回只是一遍遍描深了这个事实。人不会总是那么好运。

  

  第十年的黎明,他走出大楼,在十字路口遭遇了一场车祸。

  

  “各项检查都显示你没有受到很严重的外伤,只有记忆出现了微妙的偏差。你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里。在那里你只有二十岁,Facebook才刚刚起步,华多被神秘的第三方踢出了公司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克里斯把大脑扫描的文件递给马克。

  

  “一到下雨天,你就开始不断地向我们复述这个故事——我再想不到柯克兰H33会以这种方式重新熟络起来的。你不记得华多已经在签订和解协议之后移民,也不记得关于那场官司的任何细节。但在不下雨的时候你依旧能够胜任一切工作,对那个荒唐的故事绝口不提,这就好像……”

  

  “好像一个雨夜魔咒,”达斯汀接口。

  

  事实上,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马克不愿意正视自己踢走华多这件事,为了逃避痛苦,他用现实中发生过的碎片捏造出了所谓的幕后黑手和那场车祸,但他仍然需要捏造一个肇事的幻想来释放无处安顿的内疚和惊惶。他在故事中试图向爱德华多用力地证明,他还在爱。

  

  “如果只是一个睡前小故事,谁也不打算强迫你从无伤大雅的美梦中醒过来,鉴于帕罗奥图不是个雨水丰沛的城市。但是最近,你的医疗记录泄露出去,有人想拿这一点做文章来攻击你,”肖恩说,“你的医生向我们提了一个方案。”

  

  角色扮演。

  

  如果马克能够身临其境地进入到他的小故事里,他就会发现其中有多少说不通的逻辑漏洞:没有监控,没有行人,没有严重变形的车也没有所谓的幕后黑手。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个悬案,而是一道证明题,马克是唯一的阅卷官。

  

  但这个建议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离职已久的克里斯和达斯汀都愿意出演,肖恩也是一句话的事。但是最关键的人物爱德华多·萨维林,已经和马克形同陌路多年。更棘手的是,他当年移民新加坡时因为涉嫌避税而登上了美国出入境的黑名单,即便他本人愿意帮忙,要回来一趟也难于登天。

  

  “你看,我没有真的要起诉你,又一次,”爱德华多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克,“只是我真的没法停留太久,这是档期需要。你再不想起来,我们就不得不把移民的剧情提前了。你不知道,你私作主张打算改道去哈佛兴师问罪的时候我们都吓呆了,这可不在计划单上。我不认为温氏兄弟也会愿意友情客串,即便克里斯出面充当说客也不行。”

  

  克里斯和爱德华多相视而笑:“是的,我想不行。你给了华多六亿美金而只给了他们六千万。就凭这个,他们恨我们直到世界末日。”

  

  爱德华多笑得更夸张,就好像在谈论旁人的事情。

  

  但这不是。这是他的事,也是他们的事。

  

  “但你的确回来了,”马克没头没脑地说。

  

  在明知要面对一个理所当然的混球、被混球拉着把所有难堪的往事再经历一遍的情况下,不惜代价地回来了。

  

  “你不必的,”他继续说,神色中罕见地流露出痛苦,比起自责,更多的是不忍,“是我搞砸了,我……”

  

  我高估了我的不在乎。

  

  爱德华多看着他,收敛了笑容,同时也褪下那层言笑晏晏的社交面具。他摇摇头,用过来人的惨淡口吻说:“为什么不呢?你建立Facebook的理念之一就是让人们的生活更真实。直面真相是一件好事。承认真相、接受真相、承受痛苦,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勇气。”

  

  马克忽然明白,他说的不是马克,而是他自己。那个遭遇背叛之后,曾经不断与痛苦作斗争的自己。最初的时候,他甚至无法面对现实,无法承认他正在为遭受伏击而痛苦。连痛苦都是一种耻辱,是软弱和无能的烙痕。而这一切,马克都缺席了。他一手造成了那样的伤口,却在爱德华多愈合的过程中彻底缺席。

  

  现在,他也淋过了雨,在回忆重临的瞬间被来自十年前的自己捅得鲜血淋漓。而这就是爱德华多经历过的一切,原来是这种感觉。

  

  “对不起……”他终于抬手捂住脸,弯下腰去,仿佛无法承受一般重复着,“对不起……”

  

  “不是为了这个,”爱德华多忽而有些愤愤的,咬住嘴唇的模样是依旧不变的孩子气,“我还为你录了那个蠢到毙的语音邮箱,就为了让你能想起哪怕一丁点儿和质证有关的事情,所以道歉可不是我唯一想要的!”

  

  马克愣住了。

  

  “你以为吗?难道放任你在那个毫无逻辑的故事里顾影自怜吗?马克·扎克伯格,你怎么敢,我才是被扒光了体面在全世界面前示众的那个。我的大脑都还没有骗自己,你居然先封存了这段记忆,还让自己站在正义的这边来帮我,把我变成那个唯一的恶人,你凭什么?”

  

  现在马克可以确定了。他正在经受着暌违日久的来自爱德华多的怒火,而华多的愤怒,哦,这听起来就像一份乘坐时光机而来的礼物。他原以为,他拼命说服自己去以为,爱德华多对他早已不会再有超过点头之交的赏光了。

  

  “所以你还在记恨我,”他答非所问。

  

  爱德华多噎了一下。显然他没指望那么一番话会换来这样一个马克。怎么说呢,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有些傻傻的,唔,还在笑。说真的,有点儿吓人。

  

  “你……”

  

  “你的大腿枕起来很舒服,”马克抢着说。

  

  爱德华多的脸更加扭曲了。

  

  “嘿,我觉得他还没被治好,你们——”他转过头去,却没能把后面的“觉得呢”说完。因为这句话中涉及到的所有主语都在他心慌意乱的时候离开了房间,以便给他们留下一个比较得体的私人空间。

  

  “你的二十四小时还剩下一半,”马克很是做作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天知道那可怜的老钟都已经停摆好几年了,“还够一块儿去喝一杯吗?庆祝我彻底恢复健康,”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我请客。”

  

  爱德华多背过身去简直不要理他。

  

  “华多,你是在祈祷吗?”

  

  并非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皆大欢喜。艺术家偏爱伟大的悲剧,在现实生活中,HappyEnding同样是将大部分普通人拒之门外的奢侈品。但马克·扎克伯格不是普通人,他总有丰沛的动力来抓牢生活中的每一个遗憾。所以很幸运,这一个是的。

  

  FIN.



今年暑假,在恩施赶完了《佳期如梦》,又在贵州赶出了《Lie To Me》,但这篇写得不好,感到很抱歉。

不算AU,灵感来自《禁闭岛》。

希望能写出满意的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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