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横

红茶要配白兰地

【博晴】宫月姬


  神无月。
  
  庭院荒败如原野,紫藤和迎春垂下枯瘦的枝条,微微颤动着。八重樱的叶子上凝了绿蜡,随风婆娑,却已行将坠落。
  
  恣意开落的花草深处,只有桂树正当盛时。
  
  浓翠的枝叶间开着零星的金色花蕊,幽香从叶隙散开,被入秋的寒气一滤,沉淀成一种清冷的甜香。
  
  朝臣源博雅却无心欣赏,匆匆穿过院子,直奔回廊——
  
  “晴明、晴明!那个,真的消失了……”
  
  一身白色狩衣的主人安倍晴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红唇边衔了惯常的笑意,手上执卷。
  
  “哟,博雅。”
  
  他上下一打量,见博雅两手空空,只在腰间别了鬼笛叶二:“我让你带的箜篌呢?”
  
  “哦,那个啊,我让人送过来,等下应该就到了…”博雅抓抓头,“为何忽然想起那个呢?”
  
  晴明微微一笑:“我心血来潮,想要听你弹一曲。不愿意吗?还是说博雅你不擅弦乐?”
  
  “那倒没有。”博雅痛快地说。他精于音律,无论品评还是弹奏,都能信手拈来。
  
  “那么,我就等着了。”
  
  说话间,晴明已然请他到屋外沿廊坐下,那是两人喝酒的地方,早已成了习惯。面前是敞开的庭院,桂花混着泥土和酒的味道扑鼻而来。只消探一探头,就能望见天空,高高飞起的檐角下,风铃轻晃。
  
  廊上放着三副碗筷,一碟新烤的香鱼。
  
  “你有别的客人么?”
  
  “嗯,你上回见过的——是我师兄贺茂保宪大人,稍后有事来找我商量。”晴明靠上了回廊的木柱,屈起一膝,先为博雅斟上一杯酒,又满上了自己的。
  
  博雅不安起来:“那我在这里,岂不是很不方便?”
  
  晴明无所谓道:“我告诉他过了,先与源博雅大人有约…你听一听也无妨。”
  
  他用细细的筷著夹开鱼腹,热气蒸腾,露出雪白的鱼肉。书卷被随手搁在一边。
  
  博雅见状好奇:“晴明,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啊?”
  
  “阴阳寮的年历。”晴明向他伸出一只手,“说起来,把符纸还给我吧。”
  
  博雅不由向后一躲,瞪大了眼睛,一手护住翩然垂下的大袖。想必那符纸就藏在袖袋中。
  
  “为、为什么?”
  
  “你不是说,她已经消失了么?既然女鬼不再入梦,你还留着我的符纸做什么?”
  
  七天之前,博雅像往常一样来找晴明喝酒,忧心忡忡地向他提起一件怪事。原来他这一个月以来,都会梦见同一个女子。
  
  “博雅有了思慕之人吗?”晴明如此揶揄道。
  
  博雅却苦闷地说:“别逗我啊,晴明…是个陌生女人,非常古怪,起初坐在我身边,拉起我的右手,一边摩挲,一边就掉下眼泪来。那珍爱的神态,就像对待深深恋慕的情郎。随后,她越攥越紧,似乎要捏断我的腕骨一般,力大无穷。我拼命挣脱都无济于事。”
  
  “女人也有这样大的力气么?”晴明似乎觉得有趣,低低地说着。
  
  “所以才说古怪。”博雅继续叙述,“她攥得越紧,神色就越悲伤,左右摇头,眼泪成串成串地滴下来。她的左手不断地抬起来,替她擦去那些泪水……”
  
  晴明一怔:“博雅……”
  
  博雅摇摇头,双手交叠:“她抚摸我手的模样,和那悲怮不胜的泪水,教我始终不愿相信她是作祟的鬼女。可最近几天,她攥得实在太用力,我疼得浑身发汗…早上醒来还会出现这个。”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晴明果然看见上面有一圈浅浅的青色握痕。脉搏处发紫,应当是最有力的拇指所在,甚至还有一个极淡的三角形掐痕。
  
  时值望月,晴明仰起头,檐上一轮明月,清晖满庭院。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当场画下一张符纸,让博雅随身携带,可保无虞。此后任凭博雅怎么问,他都只管饮酒赏月。临到博雅告辞,他才将人喊住了,“神无月晦,博雅若是不在宫中值夜,就来我这里喝酒罢。带上你最好的箜篌,我亲自替你斟酒。”
  
  博雅还想问,晴明却已经移开了视线,悠然道:“我的桂花就要开了,不能无人共赏啊。”
  
  博雅只好一头雾水前来赴约。
  
  “好了,还给我吧。”
  
  博雅皱紧眉头:“真看不出,你晴明是这么小气的家伙。送出去的东西也有讨回的道理吗?”
  
  晴明失笑:“我可是为了博雅好。这一符退避百鬼,莫能近身。既能护你梦中不被那女子打扰,却也会阻挡其他…精魅来拜访你。你若长佩此物,德子姬和沙罗姬就再不能现身了。”
  
  “这样啊。可是…”博雅不情不愿地放开袖袋,却没真的递还。
  
  晴明执意要回符纸。
  
  “晴明,你太吝啬了。”
  
  忽然,从两人身后传来一把含笑的声音。
  
  风动衰草,穿着黑色水干的男人斜坐在异兽的脊背上,那黑虎似的异兽将两只前爪抵在地上,矮下身子,异常乖顺。男人顺势而下,一合手上十骨仕舞蝙蝠扇,在它额上轻轻一拍,庞然巨兽倏然化作一只黑猫,闪着一双碧澄澄的竖瞳,曼妙的双尾竖起,互相缠扭,似是不胜欢愉。
  
  “保宪大人。”晴明欠身致意。
  
  因博雅也在,保宪便向他行礼。博雅官阶在保宪之上,但对方是与安倍晴明齐名的阴阳大家,他立刻还了一礼。保宪深知他与晴明私交匪浅,礼数既全,也并不拘束,随手挑起晴明咬过的半条香鱼,丢给庭院里的式神猫又。
  
  “喏,沙罗。”
  
  晴明笑道:“这是在怪我待客不周了。”
  
  便起身进屋,旋即端出一碟浅金色的半透明酱汁,里头冻着一缕缕碎金似的果肉。碟是青玉色的浅口碟,衬得晶莹透亮。
  
  “新开封的梅子酱,拌了去年渍的桂花,特意留给你蘸着下酒。”
  
  保宪问:“又是蜜夜酿的?还是小熏?”
  
  晴明摇头,“是我闲暇自己酿的。”
  
  保宪便就着梅子酱饮了一口酒,黑猫循着甜香凑近过来。晴明以筷尖挑起一点梅肉,抬高了来引它。猫儿人立起来,鲜红的猫舌一卷,惬意地眯起眼。
  
  保宪漫不经心地喝着酒,顿了顿,开口道:“又是一个,晴明。这次是橘平光大人家的一个侍女。”
  
  晴明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次是哪里?”
  
  “右肩。”保宪轻轻放下酒盏,“那侍女右肩从锁骨到上臂,被完整地砍下取走了。”
  
  晴明立刻问:“上臂?”
  
  保宪点头:“对,可手肘以下的部分被扔在尸体旁边没有带走。”
  
  “等、等一下!”博雅急急忙忙地搁下筷著,“你们在说什么,忽然之间这么耸人听闻…”
  
  “晴明,你没对博雅大人透露过么?”
    
  保宪便说起他的来意。
  
  水无月,保宪从宫里办完事出来,被藤原武田大人的牛车拦下,言辞恳切地请保宪上车一叙。
  
  藤原从车帘后露了个脸,面色灰败,眼珠浊黄,与前日所见的精干大臣判若两人,着实让保宪吓了一跳。
  
  藤原愁眉苦脸地开了口。
  
  前不久,他迷上了一位舞姬。那舞姬与他相好之后就离群索居,住在京郊茅草屋中,每晚都等他前来幽会。藤原正在兴头上,夜夜前去拜访,直到昨晚,出了事。
  
  当夜柴门大开,明亮的烛光透出纸窗,与往常无甚不同。
  
  藤原正要进屋,却在窗外看见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女人披头散发的身影忽然被投印在窗前,仿佛拼命想要破窗而出,长发却被什么东西紧紧扯住了,无法挣脱。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从她背后伸出一只极长极粗的手,全不似人类所有。手中高举一柄柴刀,“噗嗤”劈了下去。
  
  血像泼墨一样糊满了整面窗子。
  
  藤原大张着嘴,两股打颤想要逃走,却完全脱了力,一下子瘫在地上。等在门外的随从听见动静,赶紧过来保护主人。

此时吸饱了鲜血的纸窗已经变得沉甸甸的,软软地破裂开来,和着碎肉一团一团塌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动。
  
  这下连随从也都不敢进屋查看了。
  
  藤原大吼着让人扶起自己,主仆几人飞快逃上牛车回家,直到天亮,才壮着胆子回到草屋看个究竟。
  
  “藤原大人告诉我的时候,身子不断往我这边靠,双手时不时痉挛着,似乎身后还有什么鬼魅在纠缠不放,唯有如此才能寻得一丝安全。”
  
  博雅听得入了神:“那么,他们在屋中看见了什么?”
  
  “舞姬的身子被拦腰断成半截,肝肠涂地。藤原大人目睹如此惨状,于心不忍,想遣人为她缝合身体再下葬。缝合的过程中,却发现她肚脐上下三寸的腰干部分不翼而飞。”
  
  “呕…”博雅正将一片香鱼肉往梅子酱里蘸,闻言著尖一顿,喉头上下滚动,抬手捂住了嘴。
  
  晴明缓缓说道:“藤原大人与其他朝臣共事时,将此事提起,竟发现不少朝臣也遭遇过类似的情景。或是情人,或是女儿,或是婢女,乃至于相熟的娼妓,都曾惨遭横死,每人身上都会缺失一部分,未有重复。时间跨度竟有二十余年,所幸还未传达天听。藤原大人认为平安京有妖物作祟。终日惴惴不安,才委托保宪大人着手调查。不过么……”
  
  他看了保宪一眼,如敷胭脂的红唇上浮现起一个难以言喻的微笑,似是苦恼,又似无奈。
  
  保宪识趣地接口:“不过么,这种事太麻烦了,我就丢给晴明来接手了。”
  
  “怎么,藤原大人为何不直接来拜托晴明呢?”
  
  “博雅大人是在为晴明打抱不平么?”保宪露出诧异的微笑。
  
  “唔,嗯,这…”
  
  晴明朗声大笑起来。
  
  “因为这位保宪大人这一年来,去藤原家拜访得很勤快,与大人的爱女络子姬小姐情深意笃,藤原大人才会对他委以重任的…”
  
  “原来如此。”博雅了然。
  
  “络子也很害怕。昨晚橘大人宅邸又出了这样的事。”保宪面不改色,“所以这件事还是尽早解决为好,晴明。”
  
  晴明点了点头:“我大概有头绪了。”
  
  猫又盘在保宪膝头,两条尾巴亲热地缠着他的衣袂,将青玉碟底残留的梅子酱舔了个干净。
  
  “那么,我也是时候告辞了。”保宪站起身来,比着蝠扇向博雅躬身。
  
  晴明跟着起身,足尖点了点书卷:“保宪大人,您可还记得'魂聚'之术。”
  
  保宪的背影一顿。
  
  “这是父亲大人的密术,二十年前,寮里记载魂聚术的卷宗失窃之后,父亲就将其列为禁术。他不愿传授你我,我又怎能知道?”
  
  “没错,正是如此…”晴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么,大人慢走。”
  

  “…呜呜……呜呜呜……”
  
  博雅挣扎着睁开眼睛。
  
  心中一片清明,四肢却使不上力气,身下飘飘如卧绵絮,便知是在梦中。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女子身穿绢质的银红色袿衣,周身都笼着一层模模糊糊的青光。她凄凄切切坐在他身边,左手不断地抬起来拭泪。察觉到博雅醒来,哭声一顿,蓦地抓紧了他的手腕。
  
  博雅口中焦渴,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那女子涕泪纵横的脸庞,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女子的手劲越收越紧,博雅吃痛,左右扭动着想要挣脱,衣袖在地上摩挲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女子触到他衣服,忽然一缩手,像被火舌舔到似的,含悲带愤地向后退去,身上青光愈盛,形貌外廓却模糊起来,慢慢地化作透明。
  
  直到她消失,博雅还能感受到她贪恋的目光勾留在自己手上,那种强烈的执念仿佛有实质似的,教他久久不能释怀。
  
  身子骤然从云端一跌,重重靠上枕席。博雅从睡梦中惊醒。
  
  沿廊外,夕照花间,风铃向晚。
  
  晴明靠着木柱,狩衣被暮色映成了月白,在飘飘渺渺的桂花香里,用玉碟的薄沿拨着箜篌。
  
  “晴明……”
  
  “博雅,你醒了。”晴明唇边噙着微笑,“保宪大人走后不久,你就有些醉了,一直睡到现在…方才你的家臣已经将箜篌送来了。”
  
  博雅怅然若失地长吁一口气。
  
  “我刚才啊,又梦见那女人了。她的手很奇怪。”他丢开寝具,朝晴明走过去。在刚才的梦境中,他想起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女人拭泪的左手,皮肤黝黑,骨节突出,根本就是男人的手!
  
  “唔,果然…”
  
  “什么果然,难道你早就知道那女子的左手长得像男人吗,晴明?”
  
  “不,听了你这么说,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博雅还想追问,晴明却摆了摆手,食指抵住双唇,博雅噤声。
  
  “来了…”
  
  晴明低声说着,双眼似看非看地面向庭院,一片萧瑟中,只有八重樱的叶片飒飒作响。
  
  风声奇异地静止下来。
  
  晴明侧身,静静看着樱树的方位。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一团朦胧的青光出现在树干前的草丛里,眼睛几瞬的功夫,青光里就聚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正是那身着银红袿衣的女子,一脸愁容,双手袖在衣中,脖子向一边歪垂,绝非活人能做到的角度。
  
  “是你…”博雅不禁喊出了声。
  
  那女子闻声,头颅一顿,更向肩上偏了几分,整个人飘然而动,瞬刹间滑至回廊前。袖在衣下的左手暴涨而出,比常人长了数倍不止,宛如一条筋骨粗壮的黝黑怪蛇,五指勾成爪形,直往源博雅手臂取来。
  
  电光火石之间,晴明身边没有合用的式神,阻止不及,大喊一声:“博雅!”
  
  博雅避无可避,下意识地一挥衣袖,想要遮挡那怪手。就在指尖触到他的一瞬,大袖中燃起一团幽蓝的火焰!
  
  女子嘶哑的喉中发出一声悲鸣,怪手如同一条长鞭猛地退缩了回去。再定睛看时,她已经退回到樱花树下,脚下多了几片烧焦的尖甲,滴滴答答的黑血从左袖中渗出来。
  
  “晴、晴明,是你的符纸……”博雅摸着烧焦的衣袖惊魂未定。
  
  晴明脸色煞白,将他挡在身后,头也不回,似乎不想让博雅看到自己的脸色。半晌,才道:“万幸万幸,这符管用,我不该向你讨回来。”
  
  树下的女子一击不成,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眼角向上吊起,从裂开的眼眶里流出血泪,额上生出角来。
  
  化鬼。
  
  神无月,月晦。
  
  众神缺位,菩萨闭眼,百鬼横行之夜。
  
  “一别廿年,月夫人别来无恙。”
  
  白衣的阴阳师上前一步,向她一躬身。
  
  “在下奉圣上之命,将蔽宅建于土御门大路,以镇鬼门,庇护平安京脉运。今夜月晦,乃是一年之中鬼气最盛的日子,在下将结界尽数散去,不设屏障,迎候夫人大驾。夫人还嫌在下礼数不周么?”
  
  “你知道宫月的名字…”女鬼倒退一步。
  
  晴明长身玉立,由衷道:“当年我曾随家师贺茂忠行大人赴宴,幸与月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席间所遇之人、所用佳肴都已不记得,唯独夫人妙手所奏的乐曲,至今萦绕在我心间,未能忘怀啊…”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曲子……”女子额上的角平了下去。
  
  一段轻烟般袅袅婷婷的身影从那具姿态诡异的女体中走出来,青光笼着华贵的十二单衣,簌簌的樱叶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安倍晴明,白狐之子…”
  
  女子口中吐出柔美动听的声音。
  
  晴明狭长的眼中折出一弧水光。
  
  “夫人还记得。”
  
  女子叠起一双茭白的柔夷,行云流水一般向他行下礼去。裙裾层层叠叠地垂落在地,整个院落都是荒芜的、萧条的,但她站在那里,无端就让人想起春日迟来的花开。
  
  “怎能忘记啊…”
  
  随着女子长长的喟叹,晴明的庭院蓦然起了变化。本是一派寒津津的秋意,青光所到之处,缓缓出现一层亭台楼阁的虚影,宴饮正酣。水榭之下流着淙淙的温泉,舞姬在樱花树下翩然起舞。随着长袖甩动,煊赫的绯樱纷扬而下。
  
  隔着绣满春光的屏风,有从容悠与的乐声泄出,满屏的繁花都随之次第绽开。樱瓣飘落的节奏,舞姬轻踩的脚步,以及渠水飘流的杯盏,都暗合着屏风之后奏乐的那一双手。
  
  晴明轻声问道:“这就是夫人的执念么?”
  
  这一句柔声细气的问询,却教女子瞬间落下泪来。她的身躯是没有实体的,连泪珠也是虚妄,像尘埃一样飘散在无星无月的空中。
  
  “明明被源大人视若珍宝,曾为无数次宫宴弹琴助兴,可我回想起来,那些灿烂欢愉的时日,却是如此短暂。从此以后,每一次宴饮的场景,都深深印刻在我脑中,像毒蛇一样啃食着我的心啊……”
  
  二十年前,有琴中国手,一曲《宫月》名动京都。从此人们连她的本名都不记得,唤她一声“宫月姬”。
  
  身为贵族的源中景酷爱音律,将宫月姬豢养在府中,平日从不示人。纵使开筵寻欢,也得一架屏风挡住她的身姿,只把关不住的乐曲留给客人欣赏。那时的她严妆华服,黑发像锦缎一样披散开来。她听见客人争相赞叹,透过屏风下露出的一片衣角,来猜度她的旖旎。  
  
  更多的时候,那位大人坐在雪光通透的暖阁里啜着清酒,而她陪在他的身边,拔下头上的花簪,信手拨着半阙相思。
  
  那一年的平安京,没有哪个琴师能与她相提并论。只要她抱起箜篌,谁都羡慕源中景的好福气。
  何等的春风得意啊。
  
  “春光难驻啊……”魂灵掩面痛哭。
  
  从她眼角散开的尘埃一般的泪水盖住了流动的青光,一院的奢靡风雅都随之黯淡了光泽,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她得了怪病。往日能在弦上开出花来的手,竟然从玫瑰色的指尖开始,融化了。
  
  起初的时候,那位大人为她延请了许多名医。在他们一个一个摇头离开之后,他不得不求助于和尚与阴阳师。她报以期盼的目光,希望他们袚去她身上的鬼祟,恢复她的青春康健。然而他们面对一个浑身水肿、逐渐融化的女人,也同样束手无策。
  
  源中景是一个长情的男人。他握住她完好的右手,温柔体贴地安慰她,仍然在屏风后面为她留下位置,让她可以参加筵席,看着别的琴师为欢宴弹曲助兴。
  
  他说,只要她好起来,那位置就仍是她的。
  
  说时目光游移,不敢去看她肿得晶亮的左半身。
  
  于是她坐在那一架屏风之后,看见新的琴师穿着新的唐衣,弹拨她心爱的凤首箜篌。平安京很快遗忘了宫月的名字,客人在前厅窃窃私语,肖想着新琴师窈窕的身段,向她们送上新作的和歌。
  
  原来琴中国手,并非绝代。
  
  技艺平庸,可以用娇俏的容色和妩媚的神态来弥补。
  
  而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自己融成一滩死水。当她整个左手都化到指根,只剩下一只光秃秃肿大绵软的手掌时,源中景对她的康复完全绝望了。他伤心地将她扔了出去。
  
  她想,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化掉而已。她终于明白自己身上没有鬼祟,那只是单纯的不治之症。而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就成了鬼祟。
  
  好冷呐……
  
  好恨呐……
  
  好想…再弹一次箜篌啊……
  
  这时,有人将她带了回去。那个人说,要治好她。
  

  “接下来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琴师的魂魄站在荒败的庭院中央,微微低下头去。依稀还是旧年光景,她是名满天下的琴师,被贵人豢养在府第中,在漫天飞花下荡着秋千。
  
  无穷无尽的樱花落了满头,今日落不完还有明日,今年落完了,还有明年。
  
  秋月春风都等闲过去。
  
  博雅出入宫闱,是见过许多贵女的,一颦一笑,尽态极妍。明明宫月的容貌也并不出众,甚至不如身后那一具肉体来得艳丽。可她只是低下头去,就把千种风情都贬作了尘土。
  
  大抵这样的女子,是不需要美貌来画蛇添足的。
  
  晴明点了点头:“那一面之缘,对夫人风姿念念不忘的人,不光在下一个。月夫人失去消息的那一年,恰好阴阳寮中也出了事。一位极受家师看重的学徒偷了一卷密术,叛出师门。那一卷书上,恰好就记载了一种名为'魂聚'的阴阳术。
  
  “所谓魂聚,是将生人的魂魄封在一段肢体上,只要这段肢体还在,即便身体各处都病变,坏死乃至消失,生魂都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并且,只要魂魄有强大的执念,还能将自己与别人的肢体聚合起来,变成同体……
  
  “京中连续二十年来,都有女子被妖物所杀,死后躯体残缺不全。那些女子失去的肢体,想必都在此刻的月夫人身上吧?”
  
  “清一郎大人……”
  
  那魂魄轻声唤着这个名字,缓缓隐入到身后的实体中去了。那被符纸灼烧后始终一动不动的左手,忽然抬了起来。轻薄的袿衣叠落在手肘处,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截精壮有力的小臂——男子的手臂。正是方才欲伤博雅的那只怪手,恐怕也是藤原武田隔着纸窗所看到的,一刀砍杀爱姬的那一只手。
  
  就是这样一只手,此时却以一种怪异的柔情轻轻摩挲女子的脸庞。
  
  晴明并起两指竖在唇边,低念一咒,随后向外一挥。
  
  “博雅,闭眼。”
  
  平地风起。
  
  狂风呼啸着卷过庭院,一地漫过腰际的荒草都被压低了头。檐角那一挂风铃疯狂地响起来,八重樱的叶子过早被吹落下来。
  
  在一片落叶纷乱中,源博雅看到她身上松垮的腰带飘上半空,单薄的衣衫都被吹了起来。曼妙洁白的躯体在凌乱飞扬的秀发和衣衫中隐现着。
  
  眉眼,脖颈,肩膀,乳胸,腰肢,髋骨,大腿,脚踝。
  
  每一处都美得无与伦比,凑成一处,却又丑陋不堪。
  
  几乎没有一块肌肤的颜色是完全相同的。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横陈在玉体上,蜈蚣一般隔开了那些差异微妙的色块。
  
  细看之下,右肩四周的缝合疤是最新鲜的,还未结疤,红肿的皮肉边留着几滴鲜血。
  
  “他就是这么把您治好的吧。”晴明如见美景,低低地笑出声来。
  
  “难道……”博雅只觉得喉咙紧缩,胃里阵阵翻腾。
  
  “不是让你别看么?”晴明无奈,“没错,恐怕这位加贺清一郎君当年迷恋宫月姬,为了留住她在人间,才偷学师父的密术。一旦宫月身体的某一处开始融化,他就外出砍杀别的女子,并且将她们身上最美的一处安放到宫月身上。”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难怪当年师父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加贺的踪迹,原来他是将自己的生魂封到了左臂上,再移植给宫月——那是她最早开始融化的地方。与心爱的宫月姬合为一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吧?”
  
  博雅看着那一截迥异于其他部分的手臂,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一具身体,是加贺为了一偿宫月的心愿,集天下女子至美而造出的怪物。
  
  凄艳无比,又诡谲无伦。
  
  “这…究竟是活人,还是…恶鬼……”
  
  那女子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既活不了,也死不掉,却被世人遗忘,这就是琴师宫月的下场。”她笑过之后,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博雅大人,求求您,求求您,能不能把您的右手给我呢?我听说您精通音律,是当世的乐中圣手……我夜夜伺机,却被阴阳师的符文退治。如果、如果能得到您的这只手,我一定能像过去那样,弹奏出世上独一无二的妙音……”
  
  女子的哭声中透出无比贪婪的渴望,目光像钩子一样在博雅手上逡巡着:“我的身体从左手开始融化,清一郎把我的生魂封在右臂中,那是浑身上下唯一还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可是最近,连右臂也开始有了肿胀的痕迹……虽然换掉了右肩,还是无法保住我的右手。要是连这只手都失去,我就真的,再也不可能弹琴了……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好想再一次为筵席助兴……好想…再一次……成为整个平安京的焦点……”
  
  她委顿在地,像一条硕大的水蛭,竭力朝博雅蠕动过来。而支撑她身体的力量,全部来源于那一条违和的左臂。
  
  “求求您…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求求您…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从那具女体的腔子里,第一次发出低哑的男声,与宫月期期艾艾的哭声交叠着。

“右手……我要您的右手……”

“请把您的右手给我……!
  
  博雅双手握拳,难受得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再弹一次箜篌博得人们的称道,只是微不足道的请求。可这一个人的夙愿,却要用无数美人鲜活的命去填。而她默许了这一切,并在那声泪俱下的哭诉里,对她们只字不提。
  
  “我曾经…深深仰慕着宫月姬的盛名。”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字句,“可惜没能登门拜访,平安京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可那风华满京都的琴师,真正相见时,却已是个滥杀无辜、贪婪成性的鬼祟。
  
  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似乎任何语言都无力表达他此时的心情。几下深呼吸之后,他抽出腰间挂着的鬼笛叶二,横在唇边,幽幽吹了起来。
  
  听见那百鬼都为之倾倒的笛声,女鬼停止了呜咽,怔怔地看着博雅。
  
  博雅双手持笛,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不绝如缕的笛音流淌在静谧的空气中。
  
  那真是一双贵公子才会有的手。白皙,有力,分明的骨节从掌根凸起。身为阴阳师的晴明,指间尚且会有画符留下的墨迹。而博雅的手上,除了挽弓磨出的茧子,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大概生来就是一双鼓瑟吹笙的手。
  
  即使在宫月姬年华最盛之时,也从没奏出过这样的乐曲。
  
  她忘记了时间的流动,忘记了过往的执念,忘记了世间一切。空中散落的光粒与浮尘都随着博雅的笛声跳动,宫月缓缓伸出右手,用已然开始浮肿的手指,应和着曲调,在虚空中弹拨起来。
  
  “如果是月夫人您,即便只剩下一只手,弹出的调子也一定足以比肩博雅。”
  
  晴明从回廊一角捧来了箜篌,放到宫月面前,又扶她盘坐起来。
  
  “和完这一曲,就请两位成佛罢。”
  
  他余光里映出宫月水肿的手,神色悲悯。
  
  指尖触到琴弦的刹那间,琴师的泪水簌簌而下。
  
  黝黑粗糙的左手温柔地拭去她面上的泪珠。
  
  箜篌声动。
  
  琴声与笛声如同两带飘舞交缠的薄绸,在深深深深的庭院里追逐相和。
  
  晴明靠着木柱坐下,眸光温柔。一手斟满了酒杯,就着满庭的乐音,饮下一杯冷酒。
  
  一杯接一杯,一曲接一曲。
  
  不知过了多久,晴明一壶饮尽,博雅的笛声也静止了。他维持着吹笛的姿态,温热的气息在秋夜里凝成水珠,从吹奏良久不歇的笛管中滴落下来,沾湿了坠叶。
  
  晴明循着他悲恸的眼神看去,就见那一架凤首箜篌之前,只剩下一件轻薄的银红衫子,一黑一白两条手臂并躺,十指相扣,周围散落着无数尸块。
  
  有一片残叶,静静跌落下来。
  
  柴门“吱呀”一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从大门口撞进来,飞蛾一般扑进晴明怀中。
  
  “蜜虫…”晴明抚着她的头发,“辛苦你了。”
  
  在蜜虫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狼狈的唐装女子。
  
  “蜜夜!”博雅认了出来,“还有一位是…小熏?”
  
  晴明笑道:“一年只有十来天功夫见得着,也亏你还记得她。”
  
  她们正是晴明以紫藤花和桂花召唤出的式神。
  
  “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晴明将蜜虫推到博雅怀里,从襟怀中取出一叠符纸,“我给你避鬼符,让宫月近不得你身,又撤掉了周遭所有结界,逼她今夜在我这里现身。土御门大路乃是平安京鬼门所在,且今夜是神无月晦,百鬼夜行最合宜的日子。这么一来,这座屋子等于门户大开,百鬼不拒。所以我才让蜜虫它们守在门外,总算没让小鬼打扰了今晚的事。”
  
  他让博雅进屋先睡下,自己在屋子周围重新布下结界。忙活到寸光破晓,回到院子里,却见博雅正蹲在樱花树下研究那一堆肉块。
  
  加贺行凶时间跨度二十余年,那些尸块的年岁各不相同。一旦失去了宫月的执念,它们就瞬间变成了腐肉。有的年代久远,早已成了白骨;有的皮肉还在,却已经烂得恶臭阵阵;有的新近砍下,还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种种气味混合着土腥和花香,古怪至极,熏得人直欲作呕。更不提那青青紫紫、黑水横流的模样,多看一眼也觉可怖。
  
  博雅却皱着眉头卷起袖子,捡了一根树桠,想要把纠结在一块儿的肉块分开摆放。他一个钟鸣鼎食的贵公子,纵使跟着晴明见过些世面,面对着满眼碎尸,还是有些抗不住。
  
  “博雅…”晴明上前阻止,“这种事,等下让式神来做就好。我说了,你先去睡一会儿。天都快亮了。”
  
  “那怎么行。”博雅强忍着收缩的喉咙,不停把唾沫咽下去,“这些女子都是无辜遭难。她们也曾经是某人的妻子,恋人或女儿,是被人深深牵挂着的生命。死无全尸已经是天大的不幸,倘若连尸骨都无人收殓,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晴明袖手站在他身边。他幼承庭训,少年成名,求上门来的达官贵人无数。惯看了贪嗔痴怨,阴阳之术愈精,对生死这一道屏障就看得尤为淡漠,甚至是凉薄的。在他眼里,没有了活力的躯壳,就是失去了“咒”的秽物而已,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但他还是陪着博雅蹲下身去。
  
  “真拿你没有办法。”
  
  晴明默念一咒,两指在博雅鼻下轻轻一擦。博雅只觉一股薄荷味直冲脑门,随后被拉长成极幽深的清香。
  
  “多谢啦,晴明。”
  
  晴明耸耸肩,“没办法,我们博雅是个好汉子嘛。”
  
  “喂,别取笑我啊。”博雅不满地说。
  
  晴明转过头去,喊来蜜虫:“再麻烦你一下,请贺茂保宪大人过来一趟,就说晴明已经解决了藤原大人的委托,这些尸骨需要他一一分拣殓葬,若是还能辨别女子的身份,还请通知家人来一趟。他来时我若不在,就请你们拿香鱼和梅酱代为招待。保宪大人得了藤原大人和络子姬小姐的欢心,可不能坐享其成呐。”
  
  说罢,他袖着手托起了宫月和加贺难分难解的手臂,站起来拍了拍衣角上的灰,自言自语道:“这两位该葬在哪里呢?”
  
  他问博雅:“现在困不困?”
  
  博雅摇了摇头,晴明琅然而笑:“那么,我们去后山找个地方将他们合葬了罢。”
  
  “唔,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此处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距离宫月一事,已过了一旬有余。霜月时分的庭院更显凄清。木樨浅金色的残花落了满地,铺在清冷的月色中,只留下一点暗香浮动。
  
  晴明与博雅相对而坐,面前摆着酒壶和清淡的佐菜。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宫月姬的左手不是她自己的?”博雅问道,“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晴明,你简直通神了。”
  
  “这个嘛,是博雅你告诉我的呀。”
  
  “哈?”
  
  晴明啜了一口酒:“你第一次向我提起那女子现身的梦境,是怎么说的?你说,'她的左手不断地抬起来,替她擦去那些泪水'。”
  
  “唔,是这样没错。”博雅点点头,还是一头雾水。
  
  “你不觉得这种措辞很奇怪么?一般形容类似的场景,人们只会说'她不停擦去泪水',至多至多,会详细到'她不停用左手擦去泪水'。”
  
  博雅一愣:“可是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觉得唯有这么说才能描述出梦中她的情态……”
  
  晴明端着酒杯微笑起来:“我明白,博雅就是这么坦然的汉子,讲话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一定是你已觉出古怪,却又未能明确命名,言语间无意的异常才会被我察觉到。”
  
  “女子身上有别人的肢体,所以你才想到了魂聚术,翻阅起阴阳寮的卷宗纪年,查到了加贺清一郎。”博雅总算弄明白了这一点,“不过,你又怎么能猜到那女子就是宫月夫人呢?连箜篌都事先为她备好了。”
  
  “是她留在你手腕上的抓痕。寻常人用力抓掐,以至于指甲深陷肉里留下的掐痕,都是半月形的吧。”晴明说着,用拇指在博雅的手背上轻轻一按,果然印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半月形痕迹。
  
  “可她留下的痕迹却是尖锐的三角形,只有常年弹奏弦乐的琴师才会保养指甲,修剪成这么尖细的形状。加贺叛逃与宫月失踪的时间一对应,很容易就想到了。”
  
  “很、很容易?”博雅叹为观止,“晴明,我有时真觉得你是个可怕的家伙。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千头万绪早就迷糊了,你思虑过重,才会想到这么深的地方。”
  
  “所以他们都来拜托我啊。”晴明笑吟吟地说,“不过博雅,你别这么看着我。跟你比起来,我这些心思都落了下乘。如果没有你那一句无心之语,我什么线索都穿不起来。还有昨晚也是,我纵有千万种法术降服宫月,都及不上你一支叶二来得有用。博雅,你的身上蕴含着我这种人远远不及的天赋,我说过多回啦……”
  
  “是…是这样么?”博雅面上热了起来,抓了抓头。
  
  “没错,就是这样。我这么说,你可高兴了?”
  
  “什么嘛,你是说这些话来哄我高兴的吗,晴明?”
  
  “哪有,我是真心的。”
  
  “哼,我才不信。”
  
  “是真的。”
  
  “少来。”
  
  晴明低下头去,宛如女子般姣好的红唇上,浮现出一种戏谑的微笑。这笑意既算不得高雅,也说不上卑劣,却只有安倍晴明做起来才不教人生厌。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我亲自替你把鱼烤了来赔罪,怎么样?”
  
  “反正蜜虫她们都受了重伤,你也没有别人差遣了吧。”博雅嘟嘟囔囔,其实看着晴明起身进屋的背影,他早就消气了。
  
  一炷香功夫,晴明从屏风后端出一碟香鱼,鱼身未撒细盐,却抹上了稠稠的一层桂花梅子酱。博雅诧异道:“这梅酱不是你特意留给你师兄的么?”
  
  “那是我说来骗他欢心的。”晴明拍拍手重新坐下,“好啦,快尝尝吧。”
  
  两人便又对饮起来。
  
  从黄昏到傍晚,只是一言不发地喝着酒。香鱼只剩了头尾和脊骨,被晴明随手扔给了院里的野猫。
  
  檐角的风铃在流霞之下无声晃动。
  
  “我说,晴明啊……”
  
  “嗯?”
  
  “木樨的花期是这样短暂,即便你精细地护养、尽心地玩赏,从盛开到凋零却也只有这么短短十来天,想要多留一会儿,也无法做到。春秋轮回的无情即在于此啊……”博雅感慨道,“人生之于宇宙,正如这桂花之于四季,不过瞬息之间,沧海一粟啊。”
  
  晴明眯起了双眼。
  
  “如果博雅愿意,我也可以像宫月姬那样,将你留在这人世间…”
  
  博雅眼前浮现出那具遍布黑疤的诡异身体,不由打了个寒噤:“我可不想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模样。”
  
  “我来做的话,当然会比加贺那个半吊子体面得多。何况,还有很多其他的办法…”晴明说得云淡风轻。
  
  “你又来了,总是说这些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博雅将目光投向庭院,冷露无声,湿了一地的桂花。此时踩上去,想必也是无声的。“像桂花这样顺应天时,岂不就很好。开落生灭,都交由时令定夺,轮回过后,又是一季花开。人心执念太过,生出魔障,只会沦落成宫月那样…晴明,你身为阴阳师,不会不明白罢……”
  
  晴明深深地看着他。白衣狐面的阴阳师游走于生死交界,无常世事、悲欢离合,都如流云一般从他眼中掠过。他的目光淡漠如水,而没有什么能在水中镌刻下永恒。
  
  此时此刻,晴明狭长类狐的眼瞳中,却清晰地映出了博雅的身影。
  
  “博雅啊,就算是阴阳师,也会有畏惧之事…”
  
  他抬起手腕,天青色的酒杯悬停在半空,朝着大枫树的方位遥遥祝酒。
  
  “也罢。生死之事,还是交由泰山府君定夺罢。”
  
  -终-
  

【后记】
  文末博雅和晴明的生死观,与我看《阴阳师》的初衷有关。我从一篇名夏同人里吃下了这一发安利。文中名取先生接了新片,饰演安倍晴明。于是他带着夏目参拜晴明神社,向他说起晴明的故事。晴明与博雅相交甚笃,时常对饮清谈。源博雅死后,晴明就在这荒草蔓生的庭院中,等了他二十五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有知己,高山流水。但纵使是有通天大能的阴阳师,也有无法逾越的阴阳界限。于是高山荒芜,流水断绝。生的这一头水枯弦断,死的那一头往事皆空。
  
  整整廿五年,这是何等的寂寞啊。
  
  倘若晴明与博雅有过文末那样的对话,那么即便隔着一抷薄土,两道生死,晴明的心中也多少能有所安慰吧。
  
  最后一幕的晴明向大枫树祝酒,是因为那里曾是原著中冥王泰山府君出现过的地方。
  
  至于宫月其人,其实一开始,我想把她写成一个无辜的怨女。她身患重病,在街头等死的时候,被心怀仰慕的加贺所救。加贺为了救治宫月,私自滥杀,宫月根本不情愿,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脏,还不如死了。可惜她早已病入膏肓,无力阻止加贺。她出现在博雅梦中,是希望博雅和晴明能出面阻止加贺,减轻罪孽,让自己早日解脱。
  
  但我不喜欢白莲花,不合逻辑也很没意思,于是pass。
  
  第二个构想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加贺在宴会上对宫月一见倾心,为了得到这个被贵人金屋藏娇的琴师,他对她施下诅咒,令她身患重病,被赶到街头等死。此时他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四处杀人为她拼凑身体,让孑然一身的宫月只能依赖他、恋慕他、仰视他。
  
  但这个发展到最后,一旦宫月知晓真相,恐怕会上演双手互搏……嗯,pass。
  
  最后我取了折中的处理方法,将宫月塑造成了文中的形象。没有太剧烈的冲突,但是心理上的黑化能写得更加深一些。
  
  如果没有横遭病魔缠身,她不美,可她是个高雅、清贵、谦和的女子。即便年华老去,她也依旧会是宫廷侯门所看重的琴师,是权贵命妇也一面难求的筵席贵客,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一代传奇。她会是个再好不过的前辈,毫无保留地将琴技教授给年幼的新人。她耐心、和蔼,半点架子也无。看着她们娇嫩的手指和稚拙的手法,她偶尔会感慨自己的当年。然后听旁人恭维说,她们到底不能与她当年的资质相提并论。
  
  她本可以这样度过一生。她会是一个到死都体面、温柔、高贵的女人。
  
  但重病的变故将她内心的阴暗面都无限放大了。她从云端跌落谷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地位逐渐被人取代,自己的名字逐渐被人遗忘,她痛苦,不甘,绝望。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虔诚得有些傻乎乎的仰慕者。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为了她四处杀人分尸,甚至愿意抹杀掉自己的生命,寄附在她身上。
  
  这一切都不需要宫月自己动手。那个男人是心甘情愿的。这左手长在自己身上,但它到底是加贺的手,不是宫月的。
  
  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于是她躲在情郎的身后,以自己的不幸和自怜为借口,逃避良心,逃避责任。她不凶残,可她的默许就是帮凶。
  
  他为了她,手上沾满鲜血,她什么都没有付出就接受了他的爱,可她从没为他弹过一支曲子。倘若时间可以回溯,她最怀念的仍然是陪伴在源中景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怀念那个风头无两的自己,怀念锦衣玉食的生活,怀念受人追捧的滋味。
  
  这就是宫月姬的故事,一个贪婪、软弱、自私、虚荣的女人。
  



一月以来就没动过笔,放个旧文混更,是去年最满意的一篇了。

许愿填脑洞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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